凛冬将至,塞北已经开始出现初雪。
东魏三千铁骑,自抵达塞北以来,百战百胜,未逢敌手,一直逼到雁门关跟前,依令就在山上屯军,占据地势,凭高望下。
这一日,况知归独自站立在山上,身姿挺拔,白袍猎猎飞扬。天地间豁然开朗,雪絮纷纷飘过大好河山,而他只是远眺那一座被笼在微雪之中的梧城。
他在烦躁。雁门关峥嵘崔嵬、城围辽远,以自己目前的三千人马想要攻下这座重关,难度无异于登天。况且自从上回彼此都被烧了粮草之后,叛军就整日躲在梧城里不出来,不知道又在筹备些什么……况知归喃喃:“这个贼女,还想掀起多大的风浪?”
说起来,她真的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难缠的敌手了,行军布阵,不相上下。若非战场对决势不两立,以他的脾气,说不定会惺惺相惜地跟她结识呢……可惜,现实不饶人。
不过他随即又舒了口气。朝阳公主命令坚壁清野,闭门不出伺机而动。看这情势,竟是有点要持久作战的意思了。可笑,她以为自己顽固守御,再逼得他攻不能克掠不能获,耗尽粮草便会自动退走?她不知道,百姓感激元军除暴安良,经常上山来主动为他们补充物资呢。
叛军势力虽众,而民心不向,必败无疑。
想到这里,况知归满胸的狐疑又都化为了得意:更何况,自己凭一己之力,率三千人而扼守边防百万大军,所向无敌。青史上能有几个人做到?何必忌惮她一个女人!
况知归嘴边流露出一丝清傲的笑意。眺望着白雪皑皑的群山,他情不自禁地啸了出来。
三分骄意淬寒剑,七分狂气燃雄心,开口一吐,便叫那山河失色。
他一边啸,一边自如地舞起剑来。昂首时玉龙夭矫,翻身间神采飞扬。
待舞累了,他一身豪情都已淋漓尽致,方折返帐中,饮了口茶。然而还未坐定,老天便跟他开了个玩笑,瞬息之间,周遭里猝不及防地沸腾起一阵金鼓喊杀之声。
况知归自然也听见了,他心中一凛,整个身子猛地弹起,立即疾步冲出帐外。
“报——”哨马正好狂奔了回营地,他浑身是血,摔下马又滚了好几圈,抬起满是尘灰的脸,虚弱又嘶哑地吼道:“叛军……叛军全部都攻过来了!”
况知归脸色突变。
就在前一刻,雁门关的城门轰然中开!
时隔半年,那横行塞北的百万虎狼终于再次冲城而出,杀奔元军所屯之山。他们如潮水般层层涌上,将况知归的营帐完全围困起来。元军猝不及防,相顾失色。看着漫山塞野的敌人,群马也隐隐地躁动起来,踢踏着前蹄发出惊嘶。
况知归一阵心惊,忍不住咬紧牙关,狠狠咒骂了一句。他一振臂,大麾纷飞,手擎玉龙剑,断喝道:“众军随我出阵杀敌!”
后来奉军齐攻而上,浑如黑云密集压来,泱泱可怖。元军凭着铁骑的威力掩杀了一阵,可是敌人替补迅速,数量不减反增,越来越多地向他们聚拢过来。
雪越下越紧。况知归喘定片刻,猛地拨开一支袭来的长枪,反手一剑将那个敌人的喉咙刺穿,随即侧头呼出一大团白气。他感觉自己有一点乏力了。
敌人逐渐收拢成一个圈,将山头上他们的营地和人马都包围其中。敌众我寡,十面埋伏,到处是刀光剑影,鲜血四溅。况知归看着这一切,一时微微胆寒,竟有些茫然失措。
眼看四下无路可退,副将咬牙切齿,转身向况知归道:“将军,我护你杀出去!”
况知归一掌拍打在副将的肩甲上:“瞎说什么,要一起杀出去!”随后权衡一下,目测西南方向防卫最薄弱,决心要拼尽全力突围,便往四下里大喝一声,“东魏儿郎尽随我来!”
将军喊话带头,三千骑信心大增,紧跟其后,无不奋力向前突阵。
但是敌人的数目实在是太多了。
大家左冲右突,一场混战。
铁骑又如何?都被密密匝匝的人流阻碍住了。
但是这些况知归都没有察觉,他仗着自己武艺超群,兼且所骑的白马神骏出众,一人一马就在成群的虫豸般拥挤滚动的黑甲敌围中奋战。他只顾自己埋头厮杀,人山人海,完全没空后顾。好不容易才夺路而出,待驰出险境后回顾左右时,却发现只有副将一个人跟着自己逃出来了。而在身后,其余同伴都还滞留在浊流之中,几乎动弹不得,遑论撤退。
副将已经浑身是伤,气喘吁吁。他为了保护况知归几乎全程贴身跟随,才有幸沾着况知归的光一起杀下山来。他见况知归神色不甘,目眦欲裂,便赶紧张臂挡在自家将军面前,企图加以阻拦:“一万个兵卒里面,只得一个将军。将军宜自保全,以图将来!”
况知归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属被重兵围困,愤怒难遏。他一剑斜划下去,向副将暴喝:“闪开!”副将见他苦谏不听,无奈随他掉转了马头,突然间又抢身过来,一把扑倒了况知归!
况知归被他这一扑,整个人都滚鞍下马,摔到了沙地里。白袍染尘,不复光芒。他的瞳孔蓦然扩大——副将匍匐在自己的怀里,那背甲上赫然深深插着三支冷箭!
箭头带毒,副将背上的伤口很快溃烂。他的眼神渐渐涣散,只来得及唤了一声“将军”,便口吐鲜血,死在了况知归怀里。
况知归大惊失色,悲不自胜。冷不提防,远处响起来一道凛冽的女声:“况知归在那里!”他急遽间抬头,一眼就看见那个女人——身骑骏马,头顶罩着那朱罗伞盖,完完全全是之前被擒的公主模样,连衣袍的颜色都不曾变换过。况知归抹了把脸,仓猝地冷笑,这公主的替身可真他妈多。
她这一喊,奉军立刻注意到这东魏主将的存在,纷纷掉转了方向,跟随着她从尘头中杀来,喊声渐近,来不及多想,况知归把死去的副将安置一旁,狠狠抓起了地上的玉龙剑,飞身上马。
他怒目睁眉,杀机迸射,一字一顿道:“逆贼安敢造次!”
这东魏的虎将策马扬鞭一冲而前,径直朝奉军奔去。他心里的恨意如火般猛烈,大吼着把身子一扑,挥起玉龙剑刺向那迎面而来的“朝阳公主”,她的剑才举到半空,况知归的剑已经狠狠插进了她前胸,几乎在瞬间将剑扯出来,鲜血四溅。她望着身上那个巨大的血窟窿,难以置信般睁大眼睛,整个人堕下马去,很快被乱军践踏得粉身碎骨。
还没完呢。
他独自面向千军万马,刀光剑影凛冽地绽放,全都倒映在他瞳孔中。
杀!
况知归双目赤红,满脸狰狞。他冲入奉军阵中来,拼尽一身力气将手中染血的玉龙剑大开大阖,斩断所有阻挡他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马。那剑真不愧玉龙之名,炫耀若玉辉,矫捷如龙翔,一时眼花缭乱……众军只见那坐骑白马的将领于万军之中往来冲突,挥剑死战。
那么多敌人,接二连三地死在他的剑下。白影疾奔,一次次的手起手落,便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条惨烈的血路。所过之处,无人能敌。
将军百战雄姿发,银铠峥嵘,白马迅疾,大有横扫千军之势。
这一幕,被永远地凝固在了传说之中。
奉军看得心惊胆战,一时间竟不敢阻拦。况知归左冲右突,杀散贼兵。他如此奋不顾身,并非情绪失控一心要玉石俱焚,而是有目的地一路前行冲杀,最终奔返了被敌人围困的下属们身边。元军见将军回身归来,感泣不已,连忙振作精神随他厮杀,终于奋死破出重围,一口气跑到了塞北边缘那条河道上。当时河面已经结冰,整条冰河犹如一道横向的玻璃,微微闪着白光。
况知归急催兵马过河,而自己留在队尾断后。元骑们为了逃生,也不管不顾了,一齐拥至河上。马蹄纷乱踏过冰面,生死攸关之际,一溜儿便急忙滑过去了。奉军见追不上,便开始放箭,但是因为北风猛烈的缘故,飞箭大多都失了准头,况知归轻而易举就侧身闪避开去,又不停挥剑将那些飞箭纷纷斩落,断箭纷纷在他脚边掉了一地。他且战且退,待到眼角瞥见部下全部过去了,才用力把披风一甩,转身追上队尾,策马踏踏地往对岸而去。
冰河勉强承受着这一顿来自千余人马的蹂躏,一直微微震动。说不定真是天佑元氏,待最后一个况知归过尽,它才终于崩塌了,片片碎裂,冰凌飞溅。河水一点一点汹涌回荡,掀起了大波大涛,完全将追来的奉军与他们隔绝开来。
望着况知归等人一溜烟去了,奉军只得望河兴叹。
这一日,东魏大败,三千铁骑牺牲惨烈,几乎折了大半,纵然成功回撤,然而之前收复的营盘等于全部落回了奉军手里。
但是,况知归经此一战,虎将之威名震动天下。
站立在雁门关的城上,奉瑾面无表情地远眺着那一抹白影领着千余骑隔着冰河甩脱了追军、疾驰而去。马蹄踏踏,冲起漫天尘土,渐渐遮挡了她的视野。
她屈起手指敲在石阑上,一下,又一下。
二哥哥,你不知道,是我下了对你只能生擒的命令,他们都不敢伤你,你才能够从千军万马里逃出去的呀……二哥哥,真的好厉害,那么多人都抓不住你。不然你要是像大哥哥一样落到我手里,可就逃不了啦。
慢慢地,她露出一缕恶毒而莫测的笑意。
跑吧,跑吧。等你脱险了,我还有一份更大的惊喜要送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