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知归他们一直逃亡到距离雁门关百里之遥的幽州边界处,确认背后已无追军,方敢停驻,传令全军稍事休息。从骑们经历了一整日的奋力死战,此刻已经精疲力尽,双足发软。一听见主将发令说可以歇会了,他们就纷纷从马鞍上滚了下来,瘫痪在地上。
劫余后生,惊魂未定。
然而一想到自己已经成功脱险,那些牺牲的同袍,却是永远地留在那里了……没多久,大家粗重的喘气声里,夹杂了一丝丝低微的呜咽。
况知归也感到了脱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踉跄着下了马。听着周遭里一阵凄凄惨惨的呜咽,终究也情不自禁地将剑猛一下插进沙地里。
对于况知归此人的评价,东魏朝廷毁誉参半。
他出身高门,乃是况大帅的爱子,不仅精通骑射,而且谙熟兵法。为人高傲专制,对于那些他看不上的人绝不屑于虚与委蛇,很多人都受不了他那睥睨的眼神和高昂的头颅,受他一番颐指气使,恨得牙痒痒。
同时,他身上又具备着令人神往的不羁与豪气,常能慷慨解囊,行侠仗义,受他恩泽的部下无不感激涕零,心悦诚服,为他战不旋踵;与其深交的元睢、纳兰枚都知道,这个排行第二的兄弟乃是性情中人,襟怀坦白,义薄云天。
可以说,他恨人恨得至深,他爱人也爱得彻底。
况知归极为重情。当年天意不测,夺去了他的小四弟,他目睹火海连横,哀痛至切,醒来好几日脚步都是虚浮着的。从那以后,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把握命运,绝不容许它像开玩笑一样再度轻而易举地夺去自己珍视的东西——
现今轮到大哥身陷囹圄,他怎么可能不竭尽全力相救,以践重诺?
但是,他太过高傲,甚至是飞扬跋扈,自负人间无敌,驰骋疆场无所畏惧。他以为,一切最终都会如他所愿:救太子,安天下,青史留名……谁料一时大意,全军惨败。
百战成名百战成功的将军,平生头一回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匆匆逃离了塞北。看着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的同伴,他心中悔恨交加,自惭形愧。
为何轻敌自负:明知道叛军足有百万之众,却还敢在脱离大部队的情况下冒险疾进、逼到敌方面前挑衅搦战,以至于造成全军几乎覆灭的结局?
他该死!
那些长眠在异地的英魂,可都是他直辖的嫡部,是他在况家一手带出来、随他出生入死的下属,都是他营里的同袍兄弟啊!
就因为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不能及时预判叛军的动向,导致营地被袭,间接把他们都送去了朝阳的刀尖上——朝阳,朝阳。不知那位叛逆的公主,此刻是不是露出了阴谋得逞的可恶笑容?
况知归望着这一片残军败将,慢慢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狠狠地打在了沙地上。
错终究在他。念及此,他不能原谅自己。
休整了数日,他才终于接到了纳兰枚姗姗来迟的书信。
千叮万嘱,切勿辜负大哥重托。
他看完此信,惭愧难当,几乎无地自容。悲哀之后,涌上来的是剧烈的愤怒和不甘。
他痛心疾首,即便如今已经陷入势孤力穷的境地,也不愿写表回朝廷求救。一人做事一人当,谁犯的错谁收拾干净。况家虎子,安能摇尾乞怜?
况知归整合残军,共计只剩一千零八十员骑士。元骑振作起来了,胸中燃烧着复仇的战心,上下都同心戮力,誓死要一雪前耻。
他们日夜潜伏在山野之间,顶着寒风侦查,暗中观察叛军动静,伺机而动。往往一夜下来,甲胄都会落上一层霜。
可是没等他们重新侦察出什么有利的消息来供他们扭转战局,却是再度五雷轰顶——
冬至之后,塞北的原野几乎都成了纯白色,只有在边缘一角,才能看见那覆盖了一片的、乌七八糟的屋宇——那就是塞北边城。
在银装素裹似的天地间,这一处仅有的城镇是那么刺眼。里面大约住了十万户人家,世代居住于此,哪怕当初屡遭叛军侵掠,苦不堪言,也不忍抛离迁徙。一直被欺凌,一直默不作声,他们是这样顽固、可怜地,忠于这片祖居的雪地。
所幸这样悲惨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忽有一日,朝阳公主下令坚壁清野并且全军撤退至雁门关内,随之而来的,便是东魏那位况知归将军,到此清剿叛军分支。百姓又惊又喜。自从那时起,他们才算是逃出生天。
况将军刚正不阿,严谨纪律,绝不妄取民间一物。他抚恤百姓,甚至会亲身为他们修建毁坏的宅屋、分派给他们粮食用资。百姓们在况知归的绥护之下安居如旧,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息和恢复,甚至小有积累,由是感激涕零,呼其军为“天兵使”,元氏政权也因此赢尽民心。
本以为元军的到来可以令他们拨云见日了,谁料风云突变,叛军忽然倾巢而出,大败了况将军,元骑们仓皇逃离了塞北。他们再度失去了依靠。
十万户人家,住的人多又怎么样呢?房屋分布得稀稀疏疏的,无依无靠,势孤力弱。一旦遇上这寒风,只能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镇民们在战栗着,拼命祈求寒风赶紧过去。
可是,寒风没有过去,谁都来不及逃离。
当夜,叛军便气焰嚣狂地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他们曾经遭到了况知归的打击,被迫吐出这一块土地,抱头鼠窜而去。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况知归败逃,惶惶如丧家之犬。他们得势了,便开始进行清算,要将灾难变本加厉地降临在刚刚休养生息过后的百姓们头上。
敢抵抗?敢倚仗?
况知归都落荒而逃了,谁来救你们?
叛军扫荡了塞北边镇,百姓惨遭屠杀,在白刃临颈之时,昔日被他们所称赞依赖的“天兵使”却不见了踪影。没有一个人回应他们的呼救,没有一个人出现为他们主持正义。
叛军逢人便杀,无所不掠。那是人间炼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失色。
塞北边镇被血洗,十万户人家,无辜受戮!
迟到了八日,况知归才收到这一个血腥的消息,心胆俱裂。是他害死了那些无辜百姓!
他跌撞着往后退了两步,几乎瘫痪倒地。仰头望天,目光怔忡而呆滞,追悔莫及——若是他当初能够沉住气,遵从命令率大军平稳进发,一路绥靖而来,最多不过迟到半月。能够手握重兵,跟叛军对峙的时候胜算也更大,不至于落得狼狈而逃……塞北的百姓若是多忍受一阵子欺凌,未必会遭到像今日这般惨无人道的屠戮!
他抬起手掩住了双眼,眼角涌出来一点点泪水,可是还没有流下来就结成了冰。冰屑堆积在眼眶边缘,火辣辣又冷冰冰,好像连眼眶也睁裂了。模糊中,况知归突然回想起以前四弟形容塞北天气时说过的话,原来是真的。
一个人犯了错误,会引出多少恶果来?
况知归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对自己高傲前半生的狠狠打击。
他上午刚收到叛军屠城的消息,下午又有一封十万火急快马加鞭的信,追命似的赶上了。日期就在数日前——纳兰枚几乎是即日就收到了他兵败的消息,命人累死了十数匹马才将这信送到况知归手上。
这回是朝廷的告急文书,况知归马上拆封,才看到第一行,恐惧霎时间扩张开来,连呼吸都有一瞬停顿。
他只道自己所面对的千军万马数不胜数,虽然临阵溃逃是奇耻大辱,但是能逃出生天已是万幸,却不知其实叛军在这处战场上只投入了四成兵力,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叛军另有四十万人马早就转移出城,在朝阳公主的密令下跨山越岭,挥师南上——现今已经列阵于国都后方,围困皇城!
况知归手在不停地抖颤。这位从不知惊惧为何物的青年将领此刻居然险些抓不住那一张薄薄的纸,失神片刻,竟生生撕裂了一角。
红雪纷纷扬扬,飘洒天地间。
不知落向何处,最终缓缓消融在一层泛着微光的铁甲上。谁也没有在意,因为盔甲坚硬合缝,足可抵御严寒。
他们昼伏夜行,出其不意突袭国都之后。
四十万雄兵犹如从天而降,列阵于东魏国都后方!
况知归前线战败的消息,已经让东魏朝廷雪上加霜,不寒而栗。转过身,又看见这乌泱泱的敌人。
黑云压城城欲摧。
合围国都的黑色军马之中,隐隐飘起一顶朱罗伞盖。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将他们逼到绝路的朝阳公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朝阳公主不过一介孤女,为何势大如此?
莫非,“凤鸣朝阳”一语成谶?上天不肯保佑元氏,所以,奉氏的女儿要回来复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