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皇城如今兵力空虚,几乎不堪一击。面对这一片黑压压的叛军,东魏朝廷完全震悚,大臣们发疯一般狂敲着纳兰家的大门,请求独揽大权的宰相赶紧想出办法来拯救——不然,不然的话,城毁人亡,他费尽心机纂夺来的东魏还有什么意义?匹夫有责!
纳兰府那两扇黑漆大门的岁数跟主人承袭的荣耀一样久远,撑不住了,便轰然倒塌。大臣们蜂拥而入,却见府邸里面一片空空如也——纳兰家所有的家产财物一早就捐给了国库,这座府邸徒有四壁罢了,而他们穿堂入室,也寻不见纳兰枚的身影。一片混乱之中,只有那个伺候纳兰枚的宦侍仍在坚持着每日的洒扫。问他,他拿着扫帚满面茫然:“纳兰大人,一早就离开东魏了啊。”
绝望!
文武臣子纷纷逃散了,有的人,白日刚对元氏誓死效忠,夜晚就携带一身金银细软,在黑暗中翻过城墙,试图投奔叛军。刚下城,还没来得及倾诉衷肠,就被刀斧处死。黑夜里那寒光一闪,那边的“公主”放出话来——“一个不少,我全都不会放过。”
于是,大家都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凤鸣朝阳,将携着滔天烈焰,烧尽这座曾经背叛她家族的城。
叛军开始攻城。擂木巨石源源不断。
国都除了哆嗦,无能为力。
千里之外,塞北,漠风凛凛。况知归勉强定了定心神,死撑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纳兰枚不顾昔日情面,就着骄兵必败之事,言辞严厉地痛斥了他一番,随后又列举:“叛军如今只是发出四成兵力围困国都,正是诱你回都救助,中途必有埋伏。二哥万事小心为上。”况知归羞惭之余,诧异于三弟的口吻竟还能冷静如此。又见三弟在下面写道,“请请安心留在前线继续奋战,不必后顾担忧国都。弟已定下解危之策,可保国都无恙……”
原来叛军兵分三路,一路佯攻元骑边境追杀,一路突袭国都后方,一路埋伏于中途以截击况知归回头救兵。势要将元军断成三截,迫使他们疲于奔命,首尾难顾。
之前派出去剿匪的三十万大军卡在半路上,不知该前进还是回头。滞留边境,不知所措。
国都。冻雾漫天,笼罩着整座皇城,仿佛陷入了迷阵。
眼看穷途末路。
东魏群臣如惊魂丧魄,死的死,逃的逃。
谁料突然出现转机。
围城的第三日,当叛军欲要再进一步,逼近皇城时——
仅仅一步之遥,杀机即刻迸发!
纳兰枚起初埋伏在国都周边八个关隘的一万禁军出其不意现身于外城的八个堡垒上,一字排开,朝着这列阵的敌军架起弩箭,发一声令,万矢即刻从大雾中飕飕地射下来,铺天盖地。
叛军刚刚赶近,措手不及,迎面挨了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箭雨,一时人仰马翻,四下乱窜,死伤颇多。他们慌了,本以为国都大意不备,方敢趁虚而入,却为何一息之间变故陡生?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东魏禁军明显防御有备,叛军一连发起冲击,皆被密集的箭雨给射了回来,攻势受挫,不能前进。跟元家禁军对峙了半日,不见他们的箭雨稍有颓势,实在难以抵敌,气势大不如前,甚至到了最后,逼不得已连夜撤出了国都外围。
不过,叛军并没有因此死心。他们料定国都兵力不足,认为这袭击不过是负隅顽抗,遂有恃无恐。在公主的带领下,集体转移到了离国都二十里外的天堑山,就地驻扎,休整待命。
天堑山的四周竹树苍郁,叛军奔到漫山遍野间,想要缓缓恢复元气,再等待来日一举击溃国都的时机来临。没想到,元军竟是一点也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大雪深及数尺,奉军走至一半,忽然三三两两地发出惊叫,连人带马坠入大坑!
叛军正在慌乱之际,又见林间有无数人马杀来。数目远远超过国都内驻军——东魏宰相纳兰枚,带着往西晋借来的二十万兵众,回来了。
西晋军从林间杀进,喊杀声震天,趁势掩杀。叛军大乱,自相践踏,这一回的伤亡比上回更惨重,只剩下十数万残军,再度狼狈而逃。西晋大军长驱百里进行追击,终于五日之后,在边境的山上将最后一个人,“朝阳公主”,赶尽杀绝——准确的说,西晋军只是将这个人尽皆知的假公主逼至绝境,然而她自知大势已去,便横剑自刎,失足坠落悬崖,死无全尸。
自此,国都之危完全化解。来袭的四十万叛军,无一人例外,全部剿灭殆尽。有来无回,灰飞烟灭。
纳兰枚在信中劝慰:“错不重要,只是休要一错再错。皇上已经下旨加封您为大将军,总督东魏八十七州军马。望您重新振作,相机而动,平乱讨贼,务必将功赎罪。”
随信所附,是另一半的虎符。
“众志成城,二哥若手握重兵,定能大破贼军,上报朝廷之恩,下雪三军之耻。”
短短数日,东魏国都便化险为夷,朝堂也恢复了安定。
夕阳西下,火红的光芒从扇扇打开的镂金大门后投射进来,一线一线地流转斑斓,映照着一殿寥寥可数的大臣。都是撑过了国都危难、对元氏不离不弃的臣子。忠诚可鉴。
他们惊魂未定,袖手伫立时,甚至有些哆嗦。但是,他们看着那从辉煌的大殿正门口中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的纳兰枚,眼神前所未有地统一、敬畏。
纳兰枚在陛下驻足,飘然而立。他没有穿紫锦袍,也没有拿白象笏,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蓝衣,束了乌银带,却教人不自禁联想起神话传说里那屹立在汹涌海洋中的玄武。
他凝望向太上皇的脸。
皇帝早已在汤泉行宫时因病驾崩了,这弱不禁风的皇帝,在其父纂来的龙座上坐了不到十三年,便弃了这大好河山,撒手人寰。宰相吩咐秘不发丧,所以皇帝的灵柩至今停留在汤泉行宫,只是接回来了太上皇。而这位一度威慑东魏的老人,在经历逆臣夺权、儿子病卒之后,也仿佛一夜之间又老去十几岁,眼里的锐气已经消磨殆尽了。
纳兰枚端详着他,片刻之后,才慢慢俯下头去,向龙座之上的的太上皇深深一拜。
他又回归了臣子的身份。
这宰相恭声奏道:“朝阳公主贼心不死,妄图逆天而行,所幸有赖皇上洪福,国都之危已解。如今兵甲已足,应当速速发军,前往塞北扫清故孽,以匡社稷。”
太上皇一只手撑住龙座,低着头,将纳兰枚由踵至顶地打量上去,虽然不过一两月,眼中已有沧桑。他自从迎归之后才得知真相:原来这臣子种种逆行并非有所图谋,反而是为设计运局决胜千里。这是难得的谋士、难得的忠臣,为他镇定朝堂,布局谋阵——可是,在太上皇心中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欣悦,反而还塞满了一种无力的愤怒和悲哀。
他到底老了,居然也沦为被人算计的工具。
太上皇盯着面前这个逆臣,有气无力道:“纳兰卿,孤嘉许你解危之策,但是太子至今还在叛军手里,生死不明,未可轻举妄动。”
纳兰枚面不改色,他上前一步再奏:“边境动乱乃是四肢之疾,正因为此前顾忌太子质当的缘故,我朝才会一再姑息,最终使得叛军得寸进尺,竟敢大举进犯国都,危及心腹。幸得邻国相助,国都才不至于沦陷。实在是上天佑我元氏。如今国都之危已解,当予以还击,令叛军不得喘息之机,可获大胜。太子身陷囹圄委实可憾,若是无可施救,为社稷谋计,就不得不忍痛割舍,此乃弃枝叶而图根本。”
太上皇的眼角猛然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让孤置太子的生死于不顾吗?”
他已经被这个人算计去了一个儿子!如今,他还想对自己的孙子下手吗?
纳兰枚称不敢,神色依然从容,道:“臣请以三件事,与皇上陈之:叛军胆敢犯我朝天威,虽远必诛:此为一也。目前叛军元气大伤,正可乘机讨伐,救太子,安百姓:此为二也。臣虽资质驽钝,可这些时日来,也在竭力安定朝廷局势,为况将军筹备钱粮,置办军械,确保前线供应:此为三也。由此可见,北伐乃天时地利人和,不可迟疑,迟则生变矣。”他缓缓抬起了头,那张脸的五官线条坚硬如刀刻,态度由始至终平和,但寥寥数语之间,竟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听上去杀伐决断,不容抗拒。
其实这个理由并不算特别好,他还在背后做了很多准备,只不过懒得说出来安抚太上皇罢了——安抚有什么用呢?他已经稳操胜券,并且下定决心要开战,此时只是知会太上皇一声——他知道,群官都会跟从自己的决定。
在大臣们一片附议声中,太上皇僵硬地跌坐回龙座,许久不发一言。纳兰枚便明白了,元赫是答应了。由不得元赫不情愿。即使号称天子,也无非被人间逼迫着。
那一片“皇上英明”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纳兰枚再度俯身深深一拜,腰间乌银带一动,发出了轻微的瑟瑟声。这素来严肃不苟言笑的宰相,没有人知道,他在低着头的那一刻,其实对自己笑了笑。
一目十行地看到了最后一个字,况知归缓缓攥紧了信,放了下来。他摇了摇缰绳,骑着战马,仰头望向天空。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朵残菊,跌跌撞撞地跟着狂风细雪一起飞滚过他的视野,背后的披风猎猎飞动,战马垂首嘶鸣。
他手按上了腰畔那雕刻着玉龙的剑柄,眼睛随之一低,移向那天空之下陷落在风雪中的梧城,扬眉,目光忽地冰冷锋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