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在与故人重逢、感慨物是人非的时候,睢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四人初见的遥远黄昏。
他那会儿,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翩翩少年时。森严的家教使他养成了文雅的谈吐与温和的举止,长辈却犹嫌不足,勒令他前往那天下闻名的夷吾山进德修业。
当他遵命离开了金马玉堂般的家,从京都远道而来之后,就在夷吾山下,邂逅了他今后不可或缺的手足臣属——彼时同样出门求学的归石、枚琛二人。前者潇洒不羁;后者严肃寡言。虽则性情迥异,三人却是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他们互相论了齿序,一边说说笑笑地上了山。
不料人生地不熟,突然便迷了方向,眼前呈现出一片荒烟蔓草的景象。谁也没想到,表面看起来那么清贵庄严的夷吾书院,后山居然如此荒凉破败。
三人兜兜转转半日,直到西日渐微,也未能找见出路。正在烦恼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来一个稚嫩冷清的声音: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回头,脑海中从此烙下了那滚烫的、令人心颤的、并且此生难忘的一幕——巨大的夕阳兜头而下,笼罩了那一座高矗的金色台基,金红的火焰从天际一直烧到脚下,映照着在那台上孤零零坐着的一个玉娃娃。
他的半边身隐向一片暮霭里,偏着头注视他们,眸中清冷,跟背景里粲然的夕阳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照。
这便是后来的“北赆”,冯赆了。
传说冯赆尚只有九岁,天资聪颖,自幼读遍经史,博古通今,出语成章。及稍长,即深通韬略,兼善经济,超越诸位师兄之上。在其他三人未入院前,这小娃娃便名声大噪。三人在家中亦早有耳闻,原也好生敬佩:不知道是何等锋芒的小童子,竟然如此超群绝伦。此刻见了这神态寂寥的孩子,却一时未能将其与传说中神乎其神的神童形象统一起来,只是都呆住了。
当时睢竹年最长,虚岁十六,风度闲雅,文质彬彬;归石年次之,方十五,器宇轩昂,负气倜傥;枚琛较归石又小十日,严谨寡欲,老成持重。只有冯赆,不管在外的名声有多么响亮,其实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罢了,就连嗲声奶气的嗓音都未消退。
冯赆在台上慢悠悠地晃荡着脚丫,睢竹、归石和枚琛他们直愣愣地站在台下。一个低头,三个抬头,视线交汇之时,夕阳仿佛在西山后面停住了,只露出一圈宏大的金色晕轮,倾尽全力地燃烧。黄金台顿时光芒四射。
晚风吹拂着四人的发梢与衣袂,还是睢竹最先反应过来,嘴边衔了一缕温和的微笑,徐徐欠身行礼:“我们是新来的学子,不慎迷了方向,请问小兄弟你可否为我们指个路?”
不过冯赆外表看起来还是一团孩气,可神态却颇为冷傲,爱理不理地瞟他们一眼,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三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是保持着有求于人与爱幼的美德,在静静地伫立着,等他回话。
过了好一会,天际残存着霞红,弥漫着甜醉的气息。这娃娃终于对上了睢竹的眼睛,那一瞬间他的小脸上闪了一下光——
“我可以带你们去。”
之后,睢竹他们就在冯赆的带领下走出了后山。穿过重重的长廊与花柳,最终抵达一座水池附近。冯赆指着那水中的假山向他们道:“夫子就在山后,你们自己去请安便是了。”
他口中的夫子,指的正是夷吾书院这一代的院长,伯鹜,他一生致力于推行王道礼治,可谓德高望重,誉满天下。
三人喜不自胜,一同提起脚步,转过了水池去。只见假山之后,果真有一位朴素沉静的老者,独坐在水池背后,面对自布的一局棋而陷入沉思。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位声名辉煌的大师,真人居然如此闲雅。
三人连忙上前,毕恭毕敬地向这位赫赫大师躬身请安。伯鹜夫子听他们各自报了家门,知晓身份之后,也慈祥地点头回应。事毕,待三人回过头来想感谢那个小孩子时,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向伯鹜问打听起那个独自在后山的孩子,伯鹜拈着白胡子笑眯眯道:“噢,你们一定是遇见了冯赆吧。这孩子天资是很高,脾气却甚为古怪,小小年纪就独来独往,能主动与你们亲近,也是难得啊。”
不久,他们三个就分别去了东南西院就学,平日里有空总在一起聚聚。至于跟冯赆的再度交错,则是在那一场书院的大集会上。
那一日真是盛况空前,四个院的莘莘学子都合并到一处听讲。在人头攒动之中,睢竹一眼就注意到了来自北院的冯赆。
伯鹜夫子在台上侃侃大谈王道礼治,主张什么以德服人,什么仁者无敌。期间点了冯赆的名字,要他起来回答自己的问题。
那一个小娃娃生得玉琢般精致,可眼里眉间都藏着不屈不挠的傲气。他的学识极为渊博,以稚嫩柔软的声音对答如流,缕述之时,其理解之深透,意境之精奥,一时间连潮水般的大堂都要被镇住。
睢竹先是惊讶,再到赞赏。他遥遥注视着那起身回答的玉娃娃,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白纸扇,向一旁的归石和枚琛笑道:“此儿前途无可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