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呢,夷吾山子弟中数冯赆学名第一,自从三人来了以后,冯赆便一降再降,先是被睢竹夺了第一,又被枚琛抢了第二,最后连归石也稳稳占了第三,害得冯赆直降到了第四。他一向好强,无论任何地方都要拔尖的,闻讯简直气了个仰倒,初见时冰清玉洁遗世独立的形象完全破了功,怒冲冲就跑来跟他们单挑。
那一日,冯赆面对着那三个平均身高超他两个头的少年,一只脚踩在小板凳上,气势汹汹地开始冲他们争论。他那个语气与其说是辩理,不如归类为说难,直讲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然而另外三人的应对始终从容,游刃有余,到了后面甚至像是在含笑逗着他玩。冯赆斗他们不过,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眼睛红了,鼻音也重了,原来是将气力都积蓄起来挪用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他嘹亮地大哭起来。
再后来,三人行便加上了一个冯赆,同坐同息,情好日密。伯鹜夫子素来爱才,见此更是常常打趣他们四个犹如一体同胞。于是四人干脆省过了八拜定交这一步,就按着岁数排行,直接以兄弟相称起来:睢竹老大,归石老二,枚琛老三,冯赆老四。
四个人经常在后山那片苍苍竹林下相聚——睢大与枚三心性淡然,经常手谈纵横捭阖之道;归二与冯四倒是爱争,总是辩论行兵布阵之法。是以当他们四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最常见的场面便是睢大与枚三在对弈,归二与冯四在吵架。
前两个下棋安安静静的;后两个斗嘴才真是闹翻了天,一个道“无懈可击”,一个道“兵不厌诈”,大的脾气大,小的不懂事,整日谲诳相轻,吵闹逞能,一刻也不能停。不是冯赆攀到了归石脖子上揪他头发,就是归石抓住冯赆的脚将他倒提起来……啊,总之要等到睢大被他们吵得头痛,不得不发话制止了,这二人才肯悻悻地住口,并且在睢竹教训的时候同时耸下脑袋,对视一眼,露出同样不忍卒读的表情来。
也习惯在溪畔摆流觞宴,一派手足情深的和睦景象。
一个酒觞在弯弯曲曲的溪流上飘荡,四人一边饮酒,一边纵论天下——冯赆年幼,酒量却不差——畅快谈心及古今成败,一篇胜过一篇。个个满腹才华,口含珠玉,彼此欣赏之际,不由得感慨万分:若非当年分开东南西北院学习,哪有如今“东箭南金,西琛北赆”的名堂。
几人笑语不断,醺醺然之间,问及出身过往。睢竹直白道“家里本来是给一个大人物做仆人的,这些年时来运转发了财,才独立门户”;归石耸肩“世代屠户”;枚琛自称“祖辈管事”,轮到冯赆,这娃娃歪着脑袋,费力地想了好久,才懒洋洋地晃着酒杯道:“哥哥们介绍的都是家里操业,我偏不一样。我要说,我家在塞北梧城,梧桐的梧。我喜欢梧桐树,但我不喜欢那里,因为那里名为梧桐,其实一棵梧桐都没有。塞北有漫天风雪,经常会把手脚冻僵,想活动一下都难,还有还有,眼泪刚溢出眼眶,就结成了冰。”他停顿了一下,笑眯眯地补充,“我说了我家的地址,这样到了以后,哥哥们就可以随时来找我玩了。”
言毕,宴又继续。
睢竹这人实在奇怪,越醉,看起来就越清醒。此刻他正在抚琴,除了下棋,琴也是他的专长,只不过现下看他拨弦的手法乱七八糟,不知所以然,就晓得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偏偏他还弹得兴起,面露微笑,然而指间流泻出的魔音浑如鸮啼鬼啸,震天骇地。
归石也很奇怪,闻他魔琴倒也泰然自若。他素来性情中人,兴起时,甚至张口长啸,以歌相应和。
枚琛更奇怪,魔音双重,他竟充耳不闻,枕在一块嶙峋山石上,单手支额,闭目养神,又似在沉思。
冯赆看着这三个家伙,心下又无奈又丢脸。他向后一仰,脊背便贴上了一面壁,侧着身,轻轻抚摸着那金箔斑驳雕刻古朴的壁身,两睫低垂,眸含眷恋。
他所倚之壁的真身,正是当初与三个兄长邂逅时所坐的台基,本名“黄金台”。它的外表正如其名,遍体以黄金装饰,四壁有盛世太平的浮雕图景,如今虽已废弃了,但是那种金色的光芒,仍然保留着那华丽辉煌的气象。
这座不知刮去了多少民脂民膏的黄金台,正是前朝奉羲皇帝的杰作,多年前被赐给夷吾山,作为对此地人才辈出的褒奖。伯鹜恨这昏君害得东魏民穷财尽,又觉得黄金装饰好比粪土般俗不可耐、弄脏了他夷吾山的地,更是气得牙痒痒,亏得他看在皇室的份上才强压怒火,勉强道谢。可是随后皇帝还不知轻重,兴高采烈地让他给取个名字,伯鹜面不改色:“不如就叫黄金台,所谓大俗大雅。”皇帝居然都没听出来话里有刺,大喜称赞不已。伯鹜暗自冷笑,旋即拂袖而去。
传说元赫图谋起事之前,曾与伯鹜密谈。
元赫问道:“为君者暴而不仁,当如何?”
伯鹜闭目而答:“当覆之。”
元赫面露震撼之色,默然良久,道:“善。”
过了不久,元赫果真以替天行道为名,自嘉陵起义,一路率兵南下。天下莫不同仇敌忾,风从响应,在短暂的三个月之内便攻占了国都。奉羲众叛亲离,在走投无路下逼不得已自焚而亡。元赫因此自立为帝,正式宣布改朝换代。
尽管元氏的起义顺天从人,可他奉氏旧臣的身份毕竟还摆在那里,加上后来的称帝,更使得举国哗然,舆论纷纷。最终,还是学界耆宿、被誉为“百世师表”的伯鹜第一个站出来,大笔一挥,献上了一篇《瞻云望日赋》肯定了东魏新帝的地位。
自从奉氏遭到灭亡,黄金台也遗落在残阳荒草间,不复辉煌。
十几年来,夷吾学子们为了标榜清高,从来不近此台,唯独年幼的冯赆,几乎每一日都要到这儿来看夕阳。黄金台风吹雨打的屹立了十多年,金箔久经剥落,台身巍然依旧,与每一日的晚霞相互辉映,美得那么惊心动魄。
他一直都是孤独一人,直到后来遇见了睢竹、归石、枚琛。他们帮他亲手栽了一大片翠竹,一改夷吾后山的荒凉气象,将黄金台掩映入竹林深处,成为了四人的秘密基地。也正是因为他们四个人才出众,珠辉玉映,方得了“东箭南金,西琛北赆”的美誉。
“可真是……命运使然啊。”冯赆回忆至此,眼风虚虚瞟着那三人。三人若有所感,都停止了动作回视着他,其中归石歪倒下来,醉眼朦胧地笑道:“看,四弟又心心念念地摸着那黄金台了。如此贪财,来日定是做个大奸臣,搅乱风云,无恶不作。”
冯赆神气地撇了下嘴,置之不理。睢竹安宁地笑了笑;枚琛似醉非醉,凝目不语。他们继续快活去。冯赆这才轻轻仰起脸,一边感受着酒后格外惬意的微风,一边缓缓靠倒在黄金台下。
渐近日午,碎金似的阳光从竹叶微隙里筛了下来。冯赆不久便合了两眼,沉沉睡去。鸟鸣啁啾,绿影参差,午后的阳光不如初遇的黄昏那么盛大,但是温暖而悠长——他竟没想到,其实自己才是醉得最深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