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睢、归、枚三个依次举办了加冠礼,身量渐渐长成了芝兰玉树。其中睢竹最为出众,这青袍美少年尤其钟爱白鸽,常有止步观望山中野生鸽群的习惯。每当他长身玉立于千竿翠竹间,迎着白鸽翩翩飞舞的时候,那种君子如玉的风采真是倾倒了无数少女。
饶是睢竹风采无与伦比,却无人敢接近,原因还得从半年前说起:那一日,睢竹独自在泉畔收拾几人零落的杯盏,突然林子里就跑出来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一头撞进他怀里就嚎啕大哭。睢竹又是惊讶又是尴尬,手足无措。好巧不巧他的仨混账弟弟从旁边灌木丛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脑袋来,头上还沾着草叶子,在一旁看戏看得得津津有味。
归石双臂交加,吹了声口哨,得意地瞟了两个小弟一眼:“这姑娘胆子真够大的啊。”
冯赆远远看着那姑娘右边额头上那一大块红色胎记,不禁皱起了鼻子,毫不留情道:“不行,太丑了。”
枚琛默默观察了一会,报告道:“那姑娘推开大哥自己跑掉了。”
叫睢竹吃惊的是,他这一朵烂桃花被兄弟三人一传十,十传百,最终演变为一个“天真少女向东箭公子示爱却因为貌丑而被无情拒绝”的恐怖故事,对此他曾勉力争辩道我绝没有鄙视那姑娘容貌的意思是她不由分说就扑上来哭别的什么都没说……但是他越是解释,少女们就越是自惭形秽,从此敬而远之。
次之是归石与枚琛。前者风姿豪爽,后者仪度清逸,各具其美,众人一直没能将这二人分出个高下。归石谙熟兵法,早晚骑射不断,夷吾山附近——地上跑的狐狸和天上飞的大雁——都叫他猎了个遍。如此灭种之暴行,一度逼得夫子不得不在晨会上大肆宣传好生之德、严禁归某持械出猎云云……总之归石英姿日益焕发,除开风华正茂的大哥后便要数他最耀人眼目,不过为人跋扈张狂,姑娘们欲语还休:托付终身须三思……后来姑娘们对比一下,得出结论,更属意枚琛这种正人君子的类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热衷于用“掷果盈车”的方式向他表示爱慕。奈何枚琛清心寡欲到了一心向道的地步。面对朝自己劈头盖脸扔过来的水果,他只是撑开一把伞作为遮挡,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离开……西琛公子的礼仪严谨从来有口皆碑,可面对姑娘们竟也作此态度,不得不叫人嗟叹:郎心似铁,世道不公。
至于冯赆,现下也可勉强当作少年看待,尽管聪明绝伦,面庞还是稚气未脱……大家都引以为憾。
芳心荡漾的姑娘们也就罢了,归石是尤其看不惯这小四弟,简直恨铁不成钢。他蹲下来盯住冯赆的脸,横着眉毛,语气近乎挑衅:“你怎么这么矮?”紧接着就暴躁地伸出手去揉冯赆的总角发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高啊啊啊啊!!”
冯赆每回遇到这武疯子发难,都无可奈何到极点,只好咬牙切齿地微笑,硬是将他的虎掌从自己头上掰下来:“二哥哥,再揉就真的长不高了。”
归石又改为揉搓他的脸,怒道:“一定是因为你平时老挑食!真要了命了,吃个饭还拣来拣去,专搛精的肥的,青菜碰都不碰!本来长得还行,偏偏不肯长个子……真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归石力气大,少年时就经常把小四弟架在脖子上,驮着他疯来狂去。现在这番又捏又扯,冯赆哪里吃得消?
“夫子不准你打狐狸大雁,就跑来欺负我,二哥哥你这样可算不得英雄好汉!”冯赆当即哇哇大叫,被撵得到处飞跑,最后瞟见睢竹在一旁悠哉悠哉地摇着白纸扇跟枚琛下棋,才大嚷一声——“大哥哥快救我!”便一下子躲去了睢竹身边,揪住那一副青袖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归石登时刹住脚步,目睹小四弟从睢竹后面探出头来得意地冲他装鬼脸,气得直咬牙。
“诶别动别动,我的子都要乱了。”睢竹无奈地说了一句,“啪”一声收起白纸扇,空出手来拉了一下袖子。才又继续专注地跟枚琛对弈。睢大和枚三的性情极为相似,都那么淡泊和冷静,只在对弈的时候才会变得凝重凌厉起来,你一着我一着,步步紧逼,二人浑身上下都有股“纵横捭阖”的气势。
冯赆在一旁看久了,总归有些嫉妒,突然横在他们二人身前要求道:“我也想学。”
手里举着的白子因被冯赆挡住了棋局而无处安放,睢竹倒也不恼,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你心气浮躁,坐都坐不定,如何能学好博弈呢?”
居然被小瞧了。冯赆气冲冲的差点没跳起来,叉了腰,怒道:“你和三哥哥都会,我怎么就不能学会呢?”他干脆就趴倒在棋案上,乘势拨乱了黑白棋子,嘤嘤嘤地假哭起来,“我不管我就要学……”
睢竹叹息一声,这样一个温和沉静的人,却每每只拿小四弟没法。他抬手便将冯赆提起来:“你啊,明明再过几个月就到十五生辰了,却还是改不了孩子气。”
冯赆身子腾空,那两个总角发髻下面的小圆脸突然露出一种迷茫的神情,明显成功被转移开了注意力:“……我记得我才过生辰不久呀。”
睢竹挑了挑眉毛,那副神态,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玩的话一样:“你上一年也是这么说的。”
“……是嘛哈哈哈哈。”冯赆假笑,他的眼睛对于一个男子而言,实在过于美丽。神采澄澈自不必说,尤其那眼尾往上勾,标准是画里的“凤目”。归石就曾经半羡半妒地断言过:待小四长大了,说不定风头还要盖过我们。
只见冯赆那眼珠骨溜一转,沉思了片刻,摊开双手,佯装忧愁道,“可能是因为我不想长大吧,每一年的生辰都过得那么快,我神童的名号就越来越难保持啦。”
睢竹半气半笑。因为平时大家都体恤冯赆最小,凡事总不免纵容些,不想如今养成这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他放下了这娃娃,又反手就用扇柄轻轻敲了一下冯赆的额头,嘴边逸出一缕安宁的笑意:“又胡言乱语。”
归石信手折了根细青竹,一撩白袍在旁边坐下来,嗤之以鼻道:“神童有何了不起?待你长大成了栋梁之才,不仅安邦定国,澄清天下;兼能封侯拜相,青史留名,那才真正叫厉害。”
南金公子挥舞起那根细青竹,一招一式,都在展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少年眉飞入鬓,不无神往地描绘未来的愿景,眼睛都在发亮。真是令人惊奇,一向桀骜如他,竟也露出了柔和、憧憬的神色,好像被这番话动着了心头血,顿时志得意满起来。
冯赆当然知道,东魏如今只是偏安一隅,并不十分太平。二哥一向奋志“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故而他比谁都更拼命用功:闻鸡起舞剑,囊萤照读书;既为国为民,也图望建功立业。虽则时常飞扬跋扈,睥睨一切,但是他所付出的刻苦,完全配得上他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