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竹在一旁含笑相应道:“若能治国安民,方不枉天地生才之心啊。”他跟归石畅谈起来,两个人意气风发。睢竹道,“若是我们四个以后一同入朝,永不分离便好了……”
这时忽闻一声琴音,原来是棋局对面的枚琛低下头,信手拨弄了一下大哥的琴。他低垂着眸子,眉宇间一股神游物外的冷静之色:“大哥二哥为国为民,壮志凌云固然可嘉。只是当前乱世势力相争,不可理喻。宦途如此艰难,为名缰利索所拘束,哪里比得上现在我们观棋听琴来得自在呢?你们鼓励四弟图望庙堂,还不如劝他归去。”
又来了又来了。枚琛这一句话平板淡漠地掷出来,睢竹跟归石两个便不约而同地扶住了额头,满面惨不忍睹。倒真不是枚琛要故意拆台,而是他这西琛公子的秉性一向如此孤寒,又懒于应世,常常云人间龌龊,力劝三人一起放弃红尘,携手归隐云中……丧气得叫人忧心忡忡。
归石满面败兴,随即端起二哥的架子,一如既往苦口婆心地对着枚琛说教;枚琛无动于衷地板着个脸,眼睛里全是“这个世界真肮脏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出仕”的神情。趁着二人闹腾的工夫,睢竹转过头来,发现冯赆还在蹙眉思索、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不禁微微自责,也许现在就跟这个孩子灌输大道理,还是有些过早了。便稍微俯下身来摸了摸四弟的脑袋,温柔地凝视着他:“总之,你要好好长大啊。”
冯赆沉吟不语。在夷吾山,也许是因为前三人的姓氏实在稀奇古怪,人们待行四的冯小公子总是格外亲切和善,所以他能做一个天真被纵容的孩子,从来没想过将来的使命。他既不懂为何大哥二哥挂心庙堂,也不懂为何三哥意图林泉,也许对于他而言,两边都有他的哥哥,两边都是好归宿吧。所以,他并不用着急选择。不着急变声,尽管雄辩滔滔不绝,嗓子还是一如往昔地清亮稚嫩;不着急长大,目前未及枚琛的肩膀高,终日梳着一对属于孩子的总角。
可是这就让那些看透他童稚皮囊下怀藏慧剑的人们忍不住哀叹:这雏凤一样的孩子,何时才能够越出夷吾小小樊笼,一飞冲天呢?
冯赆不知从怎样散漫的神思中收了回来,面对三位欲语还休的兄长,缓缓绽露出了一个狡慧又灵动的笑容,仿佛有了什么好主意似的,一手作锤,敲在另一个手掌上:“这样吧!反正三位哥哥平分天下一石才,日后必将显贵,我做什么事你们都会罩着我的对不对?那将来啊,大哥哥和二哥哥负责在宦途提携我,待我为国为民耗尽光热,便挂冠归去,与三哥哥携手隐退,逍遥世外。如此两边不误,岂不妙哉?”
彼时箭金琛赆的前三人都已经及冠,不久就要出师下山,回归世俗中去。因为兄弟间不舍,才久未动身,此事以后,三人便暗自相商,决定离山之前,再陪四弟一些时日,待他过了十六的生辰,方走不迟。于是他们一起向夫子告假,以增广见闻为由,请求携四弟下山游历。夫子批准了,四人便结了伴,开始到处游山玩水。
那是他们此生度过的一段最难忘的好辰光,赋诗纵酒,畅谈己志,不知人事疾苦。
在一个宁静的星夜,四人在山上露宿,夜间俯瞰脚下的万家灯火时,睢竹感叹了一声,掏出怀里的白纸扇递了下去,笑眯眯道:“你们可以猜中为兄的心事么?”归石当即提笔在白扇面上题了极为狂放的四字——“乾坤再造”,丢给了下一个的枚琛。枚琛接过来看了,他犹疑了许久,才缓缓蘸了墨来,在背面画了一幅图——“日月重光”,又递给下一个的冯赆。冯赆低着头,苦大仇深地端详了这把扇子好久,已经没有什么他能加工的了,只好道:“那小弟就负责保护哥哥们的心血吧。”将纸扇藏进了袖子里。
然而这晚之后,冯赆借口受了风寒,开始跟其他三人分睡。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总是止不住地咳嗽、战栗,寝食难安。言行还像往常一样开朗活泼,神态终是显得郁郁寡欢。三个哥哥担忧不已,为冯赆延医请药,却是收效甚微。也商量过暂时停留,让他休养一段时日,等稍好些再继续前行,被他执意拒绝,不愿轻易落下旅程。
与此同时,东魏又起波澜。
最近,塞北一带有异军突起,战火纷飞。十八路诸侯聚众百万,自称奉前朝的朝阳公主之命,要靖匡社稷、复归正道,打着“反元复奉”的旗号公然造反。百万雄兵啊!前朝皇帝奉羲为人狼戾不仁,东魏因其暴政,民生凋敝,兵并不多。即便是新登基的元氏,其大军统共也不过五十万。叛军如此势众,必定是各路诸侯眼红元家趁乱占了皇位,故而合兵一处,并受驱使,好推翻元家、平分山河。他们在塞北边境屡屡作乱,有扩至全国的趋势,消息一再传来,举国人心震动。
某日四人穿过城南的集市,周遭平民都争着围看那招军的榜文,吵嚷议论。冯赆被枚琛拉着手,打了个哈欠,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突然停下来不肯走了。
枚琛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街旁一棵大槐树下围坐了一堆闲人,当中的说书人一把折扇一壶茶,说得唾沫横飞:“奉氏失德,可到底,是东魏的正统皇帝。元氏作为奉羲的亲信,两家还有过永结秦晋之好的誓约,如今居然反叛纂夺了奉氏的江山,这一部存亡之理该从何处论起呀?”
枚琛蹙了蹙眉,不语。
后面的归石也听到了,当即勃然变色:“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奉氏残民害物,故元氏兴仁义之师,吊民伐罪,不正是替天行道吗?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这混账居然是非不分造谣惑众,看我不掀了他摊子……”睢竹拉了拉他衣袖,摇了下头。适逢那边人们听说书人拜奉踩元,都骂声一片。睢竹微笑:“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归石这才罢休。
元家素有仁名,短短数年间便将这个纂来的龙座坐得是越来越稳。那说书人难以招架,只好硬着头皮换了话头:“……还有那位朝阳公主,这回统领叛军的,正是前朝的朝阳公主。你们是不知道她的由来!奉羲不积阴德,故而后宫佳丽三千,膝下却单薄得很,只有一个女儿。据说她出生前夕,奉羲梦见有凤凰鸣叫于朝阳之中,深感荣耀。他向来荒唐,醒来与近侍得意道‘日者君象,凤者百鸟之王。吾女天赐,未必不能继统’言下之意,竟是存了让女儿称帝的心思了。咄咄怪哉!古今只见男儿继大统,哪有女儿承父业……”
冯赆眼睛一亮,他忍不住挣开枚琛的手,像一只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那样奔了过去,朝那个说书人好奇地发问:“那个什么公主,有多厉害?”
说书人被他一捧场,将眼睛夸张地瞪大:“公主可厉害了!她虽是个女儿身,但是极为聪敏狠辣,杀伐果断,不然如何教各路诸侯心悦诚服,起兵赶来与她结盟随她分裂山河呀?唉!前朝余孽掀起这么多风浪,贵人们爱恨纠葛,苦的都是咱们老百姓——小公子你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内幕……”他渐渐压低了嗓子,唰一声展开扇子挡住脸,凑近冯赆似乎想要说什么悄悄话,同时一只手打着手势暗示银钱。冯赆立刻伸手跟追上自己的枚琛要钱。枚琛心知这些市井小民说白道黑,实在无聊之至,只是看到冯赆难得有兴致,还是默默拿出了钱袋。
只是他还没有将钱袋子递出,就被赶来的睢竹给一把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