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是,他脸色竟然隐隐透着铁青:“市井搬弄是非,飞短流长,多听无益。”拉着冯赆即刻就要走出人群。说书人见他们一言不合便离开,连忙招手爆料留客:“其实……其实这位小公子!你听我说,奉元二家曾经指腹为婚,那位朝阳公主,跟当今的太子殿下是有婚约在身的啊!!”
人是回去了,可冯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那日的市井见闻,对睢竹之举愤愤不平:“就让我听完,有什么打紧?四弟从小就住在山上,都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你们忍心吗忍心吗忍心吗?!”
这玉娃娃的病还没有好,整日里一边咳嗽一边念叨个没完,气势汹汹。睢竹担忧他气急攻心了,会加重病情,可又实在不愿让他听闻那些人世里的阴谋龌龊污了耳朵,正是两相为难,私下里就跟另外两个商量办法。
归石大手一挥:“小四实在不听劝的话,那便回山上去吧,也好叫他乖乖休养。”
枚琛道:“阿赆脾气倔,怕他不肯动身。”
睢竹微微蹙眉,在他身上永远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沉静与笃定。只略想了一想,他便笑了。:“刚好他的十五生辰快到了,就告诉他,生辰必须回山上过,不就好了?”
于是三个哥哥一合计,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们为了转移冯赆的注意力,立刻宣布结束行程,不管冯赆怎么反对,硬是拖着他收拾行囊,马不停蹄就赶回了夷吾山。车马途中,大家都跟四弟勾了手指盖了章,发誓一定会送他一份永生难忘的绝妙生辰礼,才勉强哄住了冯赆,没有让他在半路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到了冯赆十五生辰的那日,四人如常在初识的黄金台前相会。
冯赆真是永生难忘,自己十五生辰这一日,二哥哥送了不会骑马的自己一副绝妙的雕鞍绣鞯,三哥哥送了自己一卷晦涩难懂的绝妙的《国策》,不过看在兴高采烈的归石和石雕表情难得有所柔和的枚琛份上,冯赆还是默默收藏起来,再三保证会什袭珍藏。
最后只剩下大哥哥的了。他期待地看着睢竹。
漫天暮霭之下,睢竹咳嗽了一声,他长身玉立在三人跟前,嘴含笑意,先对归石枚琛道:“除了给小四的,我还给你们也准备了一点薄礼。临别在即,算是作为兄长的我略表寸心而已。”
归石得到的是一把玉龙剑,枚琛得到的是一条乌银带。好不容易轮到冯赆,这小娃娃满脸病容,却还是振作精神,摊开双手,望着睢竹时眼睛睁得又大又明亮,显然期待万分:“连带着生辰,我应该可以得到双份的礼物吧?”
睢竹弯着嘴角,眯起了双眼:“一份就够了。”
随后,他换上了一副庄严的神情,将一只精美绝伦的金瓯,郑重地放到了冯赆向上摊开的手心中。
那是他耗时八日、亲手铸造而成的心血之作,是他认为能激励四弟最好的礼物。金瓯外形参考了冯赆最爱的那座黄金台,四壁浮雕着盛世太平的图景。冯赆托着金瓯,手指摸到底部才发现多了一行凹进去的铭文。他翻过来一看,却见是:子游未冠,早慧出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金瓯是不能随便翻覆的,但是睢竹没有制止,因为金瓯只是一个载体,他更希望冯赆能看见自己的寄语,明白他的苦心。子游——他没有刻冯赆的名字,因为他知道能进来夷吾书院读书的,绝大多数都出身不凡,为了在外方便,一般使用的都是假名。就好像他自己和归石、枚琛一样。冯赆从来没有提起过,看他品貌举止,也不可能只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元睢自己加冠时,夫子给起的字是“子藏”,轮到归石和枚琛,则分别是“子修”、“子息”,以此类推,将来冯赆的字定是叫子游无疑了。于是,他便提前将冯赆的字给刻上去了。
金瓯置于掌心,放射出万道光芒。冯赆死死地盯着它,不知是不是被光刺痛了眼睛,他顷刻间热泪盈眶。
归石“哦豁”一声,站在冯赆旁边勾住他的肩膀,一边用手指去戳他的额头:“我们小四长大了,不知能否承担得起这金瓯?”
枚琛静静地牵了一下嘴角:“阿赆当然是懂事的。”
而睢竹,他一如既往地抚摸着冯赆的脑袋:“只要一得空,我们还会回来探望你的,你可不要只顾贪玩落下了功课。记住,我们的阿赆,将来定是要以救民水火、保卫国土为己任的。”
冯赆的视线缓缓从金瓯移开,转而定定地凝视着睢竹的脸。他的神情有一种古怪的肃穆,使得众人对这个四弟的感觉突然间就陌生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冯赆恃宠而骄,一副毒牙利齿既谑又虐,无论得不得理都绝不饶人。大家都想不明白为何这玉琢似的小娃娃嘴里会有一大堆夹枪带棒的语言,好像对这世界怀有无限敌意似的。例如有一回,夫子讲课解释“明德惟馨”时就拿他们四个做例子:“睢竹怀恻隐;归石秉羞恶;枚琛守恭敬;冯赆明是非。”四人回到竹林里,冯赆就开始嘲讽:悲天悯人有大哥,害羞怕恶数二哥,礼法僵尸乃三哥,是非分明唯我——他的性格莫名地偏执乖戾,所言所行近乎无理取闹,时常把人吓得心肝乱颤,偏偏就他那三个哥哥还不以为然,只将这归类为神童的毛病,除了归石往冯赆肩上来了一拳,三人依旧若无其事地宠着小四弟,任他如何撒娇耍赖地胡闹,一点也不舍得苛责怪罪。反正他们的四弟气焰嚣张的模样倒也霸道可爱……简直是毫不讲理地、视他为天下间最好的孩子。
此刻趁着三人发怔,冯赆抱紧了金瓯,向他们笑眯眯地一点头,眼睛成了两个月牙儿。他的神情就跟方才睢竹赠予他金瓯时那样庄严,一字一顿道:“我会的。”
冯赆么,还是夷吾书院里人人争羡的小神童。尽管他盛气凌人,但是书院里诸位师兄弟大都器量宽宏,不会同这小娃娃多计较,况且谁不喜欢聪明伶俐的人儿呢?在他们看来,冯赆的骄纵和口孽恰恰是上天为这个神童所镀上的一道必不可少的金边。光芒四射,人皆仰慕。
所以冯赆在生辰的晚上也是收获满满,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应酬完毕,他拉着小半车的礼物回到自己屋里时,已经到了深夜。
却不曾想,福祸叵测,天意弄人。
谁也没有料到,厄运竟然来袭得如此猝不及防。四更天的时候,那间藏身在竹林中的小小房屋,忽然火光冲天——
猗猗绿竹都在火中噼啪地响,熊熊焚毁。
睢、归、枚三人闻风而至,亲眼目睹面前这一幕惨烈景象,几乎心胆俱裂!难以置信,明明白日还好好地在他们面前活蹦乱跳的小四弟,怎么突然就遭受此劫难了呢?
他们不顾旁人阻拦,一齐冲进了火海。黑烟滚滚,寻不见冯赆的身影,呼喊冯赆的声音,也被火声淹没。
狂风卷过,闪亮的蝴蝶纷飞,那是燃烧中的竹叶。过不了多久,也化为灰烬,沉沉降落了。
终于天降暴雨,火势才渐渐降了下去。曾经的竹林如今烧得一株不剩,冯赆居住的那间小屋,也已焚为灰烬。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片惨不忍睹的荒凉,就跟当年黄金台初见的时候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留下。
竹林焚毁,裸露出了里面那座黄金台——唯有它巍然如旧,屹立在一地断竹之中,即便浑身烟熏火燎,沐浴着朝阳,气势更显宏伟。
归石和枚琛都面如死灰,只是呆立在原地;睢竹茫然上前一步,脚下立刻踢到了一个什么。他低下头来一看,正是他今日才送到四弟手上的金瓯。金身还保留着原状,只是镶嵌的珍珠宝石等物已经焦黑一片……
冯赆在十五岁生辰这一日死去。
东箭南金西琛北赆,自此残缺不全。排行最末的那位天赋异禀的少年,从今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