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竹每念至此,总忍不住痛入骨髓。后来他回到京都,也改正了原来的名字——元睢,由昔年夷吾山学名第一的翩翩公子,摇身一变成了东魏的太子殿下。
他将自己埋在数不清的政务中,借此忘记伤心旧事。每与自己的亲信——况知归和纳兰枚,即当年的归石和枚琛——相商要事时,都彼此默契,对冯赆绝口不提。因为他们跟元睢一样无论如何难以接受:一直偷偷准备以一种不经意方式离开的三人,竟然提前被该落下的人给先抛弃了。
况且政局动荡不定,一点不给他们哀痛的时间。往日在街上听说书人口中道的塞北叛军所推尊的首领、前朝奉家余孽——朝阳公主,本来一直活在传说里、从未真正现身过,甚至让元氏群臣私底下认为这不过是叛军出师有名的一个借口的她,竟然在不久前现身塞北梧城,亲赴前线指挥作战。叛军本就兵势强盛,在她的统领下更是声威大振,所向披靡,竟然势如破竹,接连攻占了雁门关以北的大片领土,犹然不知避忌,兵锋直指国都。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他身为东魏太子,不得不临危受命。
通常的时候,元睢会与况知归、纳兰枚他们商议国事至深夜。纳兰枚还是跟以前一样习惯自己沉思,话也几乎不说,所以基本上都是元睢和况知归在讨论。今晚更是如此,只是讨论已经变成了争吵。
况知归认为事不宜迟,应尽快发兵遏制敌势;但是元睢觉得此时开战,对新朝伤害很大,不利于百姓的休养生息。双方各执己见,愈演愈烈,只有纳兰枚依旧维持着与世隔绝一般的静默,待在一旁,始终不予置评。
况知归少年时脾气就暴,所认定的事情天王老子也不能退让。如今成了元睢的下属,态度也丝毫未改。元睢知道这是彼此信任的缘故,他甚至暗里感激着大家并未因为身份尊卑就变得冷淡疏远,可是面对性情桀骜无法无天的况知归,和遁世一般不加理睬的纳兰枚,他有时候真的感觉很乏力苦涩。
面对桌子上的地图,标注着叛军的红色棋子声势浩大,在塞北不断地扩张。元睢撑住额头,满心沉重。
要是阿赆还在就好了……失散一个,剩下的三个连怎么相处都不知道了……
他凛然起立,背过身去。隐约的响动过后,在书架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了一件物什。
此物焦黑难看,只在微小的地方闪烁着金光——正是他当年在冯赆十五生辰当晚送给冯赆、后来又在火场捡回来珍藏的金瓯。精美的金瓯,遭火伤缺,仿佛昭示着一种不详的征兆。
纳兰枚心无旁骛,由始至终连头也没抬。况知归倒是看见了,脸色微微一变。
元睢凝眸看着金瓯,像往常那样,一手轻轻抚摩,低声道:“很久以前我就想着,子修勇力,子息能断,阿赆善谋,将来我若为君主,定要拜你们为三公,共同辅佐我成就太平之业……谁料阿赆突然就走了,留下我们几个,也好像一日少似一日了。”
猝不及防。这下况知归住了口,纳兰枚也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二人。
见此金瓯,四弟音容宛在。死一般的静默,横亘在三人之间。
冯赆天纵奇才,可惜秀而不实,中道夭折。当年亲历四弟遇难身亡,三人心中巨恸,夷吾山别离之际也相对无言,最终只是道了声后会有期,便分头而去。回到京都,父皇做主办宴,让他交游朝中新贵,认识他未来的臣属,谁料那一群公子王孙当中,赫然就有归石和枚琛——不,应该是将门况知归和相门纳兰枚。再度重逢,三人若有所感,彼此之间更多了一份劫后余生般的相惜之情。
况知归一心想要建功立业,见到未来主公竟然是昔日兄长,大喜过望,甘愿随之赴汤蹈火;纳兰枚却是无意参与政治纷争,对外号称是太子幕僚,行动却更像是改换去东宫归隐了——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是上天注定。
冯赆,是他们三人共同的痛处。这个早夭的小四弟,越是在记忆中鲜活,越是在现实中煎熬。这两年以来,他们每次商议国政大事,东拉西扯,就是绝口不提他。好像只要不提,他们就能在心底里自欺欺人,以为四弟还一直留在夷吾山,读书习字,乖乖地等候他们归来。
现今元睢居然主动提起,况知归和纳兰枚便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感伤。
过了不知多久,况知归也长叹出声,将视线移向窗外面那一片黑漆漆的宫殿。他眼前又浮现出两年前的那一幕,无数竹叶卷进火风里碎成火焰的蝴蝶,纷纷飘向夜空……
他有片刻的恍惚,神情和声音都变得跟方才判若两人了:“阿赆曾经说过我们三人平分天下一石才,其实如果真要发出这一通狂言,应该是你们三个各占三斗才、余下那一斗归我才对。我不过一介武夫,只图舞刀弄枪、洒血疆场,那一斗才也全用到兵法韬略上去了。若论治国安民,哪里及得上你们。”
纳兰枚深吸一口气,两手相叠,指甲都将掌心肉掐出了痕。他闭上了眼睛,沉声道:“斯人已逝,苦忆无益。阿赆曾经说过他来自塞北的梧城。既然是他的故乡,那最好还是不要让兵灾给破坏了吧。”
况知归犹疑片刻,终是缓缓点了下头。元睢在一旁轻轻舒了口气,旋即又将手指点在梧城的位置上:“那么,你认为塞北现下该如何处置?”
话终究问出了口,元睢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的百感交煎,掌上的金瓯也好像陡然炙热了起来。他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如今自己这发号施令般的语气真是越来越驾轻就熟,倒真像是心安理得大义凛然要讨逆的架势了。
其实,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储君身份是怎么来的……只不过元家当权以来,周围人一致欢呼祖父替天行道,皇上贤明爱民,对他这位太子殿下也礼敬有加,他才开始安慰自己,心想往事不必回首,只要自己为国为民,履行好此时的责任与担当,避免重蹈前朝的覆辙,他一样能够坐稳这个位置——他并非贪婪权势,只是想为平衡天下尽己之能。
但是奉氏的女儿卷土重来了,誓要夺回她本应有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他如今所拥有的——
纳兰枚睁开眼睛,目光毫无波澜:“东魏刚刚安定下来,绝不能再次拱手让到一个女子手中。对于朝阳作乱,当然无可容忍。但她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前朝公主,而且叛军势力盛大,不可以硬碰硬——大战可免,小战难避,为保边城百姓安全,振作边塞驻军的信心,可以作檄问罪,檄文请交由臣起草;另外,请二哥不辞辛劳,领六千精锐前去塞北压阵。”
他能为政事发言可真是稀世罕见,然而一旦开口,便是一字一珠,再精切周到不过。
况知归慨然应诺,元睢安静了半晌,也觉得此计无可挑剔,疲惫地扔下毫笔:“那就这样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