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约定:不提往事,尽释前嫌。奉瑾就在皇宫里住下来了。
当初,元睢留况知归在塞北善后,犒赏三军,如今也已班师回朝。
这段时日来,她不是没有见过况知归——即便之前奉瑾和况知归在梧城对敌了那么久,可其实,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见面。她知道城下搦战的是他,可是他却不知道城上谋划的是她。
没想到,二人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却只是奉瑾单方面的。
那是在一个傍晚,也是残阳漫天。宦官领着奉瑾,在皇宫广场上经过。
她行走在那华丽的白玉雕阑之间,无意往下面一瞟,目光忽然定住。
她看见了昔日最疼爱自己的二哥哥,就在皇宫前的广场上。他孤身一人杂在百官里面,任周遭多少喧腾笑骂,只是伫立无语。
她离得远远的,心下登时一咯噔,是隐隐的害怕——二哥哥一向刚肠嫉恶,那么他如今知道朝阳公主的真实身份了吗?生气吗?恨她吗?
时隔多年的重逢,却又好像是第一次遇见他。
不得不承认,这白衣青年处于人群中,竟是十分的冷峻夺目,恰似一棵岩岩孤松。在他的眉间多了一道深深的折痕,薄唇毅然紧抿,从前那惹人厌的一脸跋扈如今都静静地铸成了一种英武……她一向意气风发的二哥哥,何时起也有了这种神色?
宦官唱喏一声:“朝阳公主到——”
他立刻像是被烫着那样,全身僵直,并且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正是这个蹙眉的表情,令奉瑾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他还是知道了。
他并没有抬头去瞻仰那华丽的仪仗,只是随着人群退到路旁,微微躬身行礼,仍是不发一言,贯彻始终。
奉瑾用眼角瞥着况知归的身影,鼻中升起了一阵怅然若失的酸楚。心如刀割的同时,她咬着嘴唇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强自平静地直视前方,缓缓拖曳着长裙尾,若无其事地经过了群臣。
然而才走出两步,她就忍不住再回头。
况知归已经转身离去——他这么恨她?
奉瑾紧盯着他的背影。他一身银甲白袍,腰佩长剑,奋力地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很快就消失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
奉瑾自此大病。她那么难过,众叛亲离,形单影只,是一败涂地应得的结局。她已经本能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直到有一日,纳兰枚来看望她,对她说:“阿赆,当皇后吧。”
皇帝驾崩,谁是将来的东魏天子不言而喻。当纳兰枚说出那句“阿赆,当皇后吧”的时候,奉瑾心里还是忍不住重重一抖。
她几乎瞬间冷笑:“为何是我做皇后,而不是他做驸马?”
固执地,傲慢地,维持最后的尊严。
纳兰枚没有被她的诘难击倒,他一向习惯小四的唇枪舌剑。此刻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这样的神情能出现在他那张一贯严肃的脸上委实稀奇。他在案前坐下,默然了片刻,才开口,却是道:“你知道吗?我听大哥说了你的事以后,第一个念头是:朝阳公主必须死。”
奉瑾的肩头轻轻抖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
纳兰枚已经开始给自己倒茶,他的眼睛那么漆黑安宁,语调是惯常的冷静,犹如字字闪烁着锐利的锋芒,“你跟叛军的利益互相纠缠,完全变成了他们的傀儡。只要你一死,百万叛军立将瓦解云散。这是最快最省事的法子。东魏如今尚未稳定,连年征战绝对会把民生拖垮……”摇着茶盏,一顿,“我这样想,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很可恨?可是这些事,就算我不想,也总该要有个人来想,不是吗?”
曾经,纳兰枚难得地迟疑了很久,才在信里小心翼翼地问大哥,关于朝阳,他有何想法。
大哥回道:“小四初心未泯,尚可说和。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陷身深渊。”
奉瑾一言不发,就连强撑的微笑也渐渐僵持。
“现在有一条这么好的路摆在你面前:你当了皇后,一样可以执掌东魏——太子固然有他自己的算计,可他待你是真心的。”宰相专制朝政,总是忙碌得彻夜难眠,可他现下却依旧是面容宁和,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站在角落里,静以观变,始终不动声色。旁观者清,他一早就预见到了朝阳公主闭守梧城的败局,就如同看着一条蚕慢慢吐丝,结果将自己困死在茧里……他眼中只有大局与利益,所以对此缄口不言。此刻的劝说,那么合情合理,令人不知如何反驳,“当然,我也有私心——东魏需要一位奉家的皇后,避免风波再起,也为了元氏政权的名正言顺。”
纳兰枚低头凝视着盏里的一泓碧水,全神贯注,轻描淡写地叙述着。知易行难,他因深明大义,不得不以大局为重,硬起心肠来协同大哥支开二哥,去算计孤身只影的小四。此时,又要为了玉成其事,而硬起口舌……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得更加寂寞。看着面如死灰的阿赆,纳兰枚感到心里狠狠的钝痛,但转念一想,只要他们四个人还能一直在一起,那么就算不能偕隐云中,可以共事社稷也是好的——他自己是一早便已勘破了的,对尘世仅剩的一丝眷恋,就都在他们身上了。
便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近乎萧瑟,“嫁给殿下吧,他会庇护你的余生。”
一时间,殿中仿佛死寂。
奉瑾的呼吸困难起来,是直撞横冲的痛楚,告诉她自己:作为输家,你无能为力。
一切都无力回天。
不知她心中又辗转过了几重算计,良久,钟漏声都滴尽了,她才慢慢平复过来,淡然地微笑,颔首:“好,我答应了。”
笑容轻软,若无其事。
纳兰枚听罢,胸口一松,也暗暗地吁了口气。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的荒唐,尘埃落定。
皇帝已经驾崩,元睢在殿里跪了三日,自责自己未能尽人子之孝道、为父侍疾含殓,悲不自胜。
之后准备嗣位,太上皇问他可有心悦的女子,太子再度下跪。
他向祖父请求,要娶奉瑾为妻,非她不可。
元赫问他:“你要选择的,是你未来的皇后,你放心由她做你的枕边人吗?”
元睢坚定不移道:“是。”
元赫疲惫不堪,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他回想起之前元睢跟纳兰枚自作主张,联手做出的种种算计,连自己都被蒙在鼓里。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老了,不再有能力约束这群小辈了?
过了许久,太上皇转过身去,背对了元睢:“可以,翅膀硬了。你们去吧,我给你们闹得够了。”
宫里的人都开始筹备这“龙凤呈祥”的大喜事。
看得出来,元睢非常高兴,他对待奉瑾的态度,如同爱惜一件珍宝,为哄她开心,为她搜罗来卿家的名琴,昆仑的玉棋,真是百依百顺,温存至极。
可奉瑾虽是答应了,面对这场婚事却始终显得意兴阑珊。
元睢看在眼内,心中不免担忧。到了冬至那日,他甚至邀请奉瑾:“一起回去看望夫子吧。”
奉瑾当时正在看一卷书,闻言,身子一僵。
半晌,她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来,道:“好。”
夷吾书院。伯鹜夫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精神奕奕,与元睢彼此辩理,谈笑风生,十分尽兴。元睢偶然间别过了头,见奉瑾只是静坐一旁,不言不语,心下微微一紧。
他特地起身,朝她温言道:“我回去办公了,你与夫子久未相见,不如就留下来好好聊一聊吧。他以前最疼你了。”
奉瑾这才抬起了头,看了元睢半晌,又望向笑眯眯的夫子,迟疑地点了点头。
元睢离开了。
室内最终便剩下了奉瑾与伯鹜二人。
也不知道伯鹜是怎么劝她的,总之,她后来的态度显得温和了许多。元睢打心底里觉得喜悦,甚至决定把婚礼安排在自己登基那一日,由他们共同的恩师——伯鹜夫子,为他们主婚。
婚礼那一日,高台之上。
天气微微寒冷。
元睢端坐于龙座上,鲜衣黄绶,皎若神仙,白珠十二旒之下,眉宇间那种专属于圣君的气度已经彰显无疑。他凭高视下,两列权贵侍坐于下首,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真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气象。
唯有最近前的两个位置上空寂着——况知归和纳兰枚都没有来。
一个是不愿看,一个是懒得看。
况知归自从班师回朝以后一直没有来找过他或纳兰枚,估计也是三人的算计独独将他排挤在外,他一时难以接受……而纳兰枚说服奉瑾允婚之后,也以休息为由,跟元睢请假回府将养了。这段时间里他日夜不息地操劳政事,外建邦交内修国政,早已疲惫不堪。这下一切皆成定局,他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元睢也不能说什么,只是放手让他们都离开。
终身大事,四人行却缺了二人,这终究让元睢有些许遗憾。不过也并不影响大好心情,他满面春风,在等待他的皇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