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是个很敏感的人。
那日看见空荡荡的公主府,心中愈加警惕起来。眼见左右无人,便吹了个口哨,招来了纳兰枚给他的那只信鸽。
他是想,自己在城里已经待得够久了,是时候出去了——其实那一千下属无时不刻不在劝他尽早回去,只是他不愿意。他说,留在公主身边,他可以掌握更多的情报。
其实,与奉瑾朝夕相处,到底是不是全为了国家大事,元睢自己也迷茫了。总之,形势日益严峻,奉瑾已经不再理他了,他也不知道奉瑾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一切顺利,却没想到,正当他要放飞那只携了新信的白鸽时,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一声“公子”,他几乎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却还是勉强镇定,默不作声地捏碎了刚写好的密信。先销毁证据,然后转身。
唤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屡屡见面从不言语的十七。公主的替身,公主的暗卫——可她不是不会说话吗?
元睢不动声色地侧着身子,自眼角瞥见了那一道黄衣身影,冷冷地发问:“你是她专门留下来监视我的吗?”
十七刻意忽略了那只被他藏到背后的第二只鸽子,她放软了声音:“不关殿下的事。是我,擅自来到这里,向您道别。”
元睢蹙着眉头,浮现出一丝狐疑的表情来,终于完全回过头来,跟她真正地面对了——他的眼神警觉而敏锐,打量着这个十七。难怪她从来不露出自己的正脸……因为在她的右脸上,长着一块丑陋的疤痕,浑浊着红色,煞是可怖。
她幽幽地微笑了一下,如果能忽略掉她脸上的疤痕,她其实也算个清秀的姑娘。自顾自地说下去:“您别责怪殿下,其实,她也很不容易。您不用担心,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十七轻轻地扬起了头,勇敢又略有点羞涩地直视着他。
元睢忽然道:“当时我初来雁门关,站在我面前的那个朝阳,就是你吗?”
十七点头,也许是想起了后来自己亲口下的那个冷酷的命令“五千人,全部坑杀,一个不留”,眼神黯淡下来,她郑重道:“对不起。”随即,又浅浅一笑,“如今到了我报答公主恩情的时候了,如果我不幸没能平安回来,自会下地狱给公子的五千勇士赔罪。”
元睢不语。
她不知是不是压抑太久,此刻放开了话匣子,言语滔滔,都是些没条理的话:“我无父无母,公主待我恩重如山……我终于要离开了,可其实,我还不舍得……我喜欢竹子,可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竹子了。塞北气候恶寒,种不了竹子。”到了最后,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安静了很久,恭敬而庄重地向元睢行了一礼。
她欲要转身离去。
不料背后一直沉默的元睢在此时忽然开口:“在我家那边,就是国都,附近有一座天堑山。山上有一大片竹林,甚是茂盛。”
十七愣住了。
元睢眼神渐渐柔和:“若有机会,你可去看看。”
她睁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这句话。半晌,笑意渐深,又转回身来。
她这一次问的是:“公子想回家看看么?”
元睢本来的想法是传信给藏匿于城外林中的下属,令他们潜入城中解救他出去,不曾想到了最后,竟是公主的近卫十七,亲自开启了梧城的后门,纵容他离开。
只是这个女孩子,她自以为是能放元睢一条生路,却不知后来,反是元睢将她引上了一条不可预测的死路——元睢跟纳兰枚一早就着国都的地理做了审度,皆认为其地势平坦,唯有那座高峻茂林的天堑山,可以供叛军扎寨。所以,在元睢的建议下,纳兰枚事先带人在天堑山上掘了十数个大坑,底部遍布尖木桩,然后在坑上面掩盖了一层草皮,又撒上沙土,一夜大雪,将地面铺平了,便完全看不出痕迹。
围城之战中,一万禁军依靠箭雨击退了叛军的进攻,叛军走投无路,后来果然在那位“公主”的带领下向预设的天堑山撤退了……结果不出所料,叛军遭到埋伏,元兵协同西晋军完成了对敌人的最后围歼。
元睢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十七,但见她的盈盈笑影渐渐跟迎面走来的奉瑾重合。
他淡淡一笑,像在自言自语:“你装得是很像她,却不如她聪明啊。”
奉瑾来了。
她容貌皎洁,仪态万千。令人可怕的是,明明是大喜之日,她却穿了一身缟素。
那袭白衣,惊破了宫殿的欢声,颠倒了东魏的喜色。朝阳初升,那万道金光从天上云隙照射下来,落在她身旁,仿如天仙临凡。
元睢愣住了,满座权贵也停下了推杯换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新皇后那袭不祥的素衣上。
只见她一袭白衣,头戴珍珠镶嵌的团冠,黑发披离。端然立于城垣之上,微微扬起了下颔,从容道:
“我乃奉氏后嗣,丧服成婚,象征着我奉氏已灭。从今以后,我生为元家媳,死为元家鬼。”
她波澜不惊地说出了这句话,也并没有向新帝走过来,而是袅袅登上那百多步的汉玉级,白裙大摆,在身后翩翩招展,一步一步,终至城上。
站在那危险的边缘,俯视城下茫茫大地,真像一个万丈深渊。
她神态孤傲,旁若无人。大风掠起她素白广袖宛如展翅欲飞,丝丝缕缕的黑发也乱了,不停鞭笞着她的脸。她昂起了下颔,团冠上的珍珠串花便随之轻轻颤动。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可是嘴唇有些发紫——如今天气甚寒冷,她穿得实在太单薄了。
在座的满朝权贵都睁大了眼睛,愕然相顾之后,又一个个地扭过头去窥看新帝表情。元睢顾不上其他,只是用力地握紧了龙座的黄金扶手,微微向前俯了一下身子,语带警告:“阿赆,回来。”
奉瑾的眼睛闪动着,远远地看了过来,落在元睢的身上,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那里面倏然盛开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又决绝的神情。
奉瑾倒退一步,转眼间,一丝轻蔑的冷笑自她嘴角浮现,扬声道:“元家叛贼,胆敢欺我势孤力弱,纂夺大位,我恨不能寝汝等之皮饮汝等之血!惜乎兵败,无力回天——今日,我就要拉上元朝重臣,为我奉家一同陪葬!”
话音一落,刚刚在座上还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大臣们,其中几个就在此同时,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他们都是那些当初在国都之围中幸存的老臣,此刻无一例外,全部毙命。
唯有伯鹜勉强扶案支撑,他气喘吁吁,嘴角含血,丧失了一切仁师风度,咬牙指她大骂:“贱人毒杀我!”然而声音也渐渐微弱,抽搐一阵,最终僵硬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满朝惊慌,相顾失色:朝阳公主竟敢大逆不道如此!
龙座上的元睢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带着木然的神色站了起身,离开了王座,向她走来。脚步略有踉跄,头上的旒珠也在跟着来回摆荡。
他伸出了双手,语气仿佛在哄孩子:“阿赆。”
她神色端肃,那一袭白衣随风飘零,眸光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他,旋即迎向了万里长天。
展开了双臂:“吾宁断头,不能屈膝!”
电光石火地,她纵身一跃。
随着那一抹白影翩翩跌落,元睢与满座权贵的表情和动作都瞬间凝固了。
忽然急速横出来一个男人,合身扑至城边。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他冲下面俯下大半个身子,徒劳地伸出手,能握住的却只有流逝的风。他凄厉得几乎撕破了嗓子:“阿赆!不要——”
是况知归。
他终究是来观礼了。
他原谅她了?
不过,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一袭白影自高城下坠。
缓缓地、缓缓地下坠,落到地上——
轰然一声,骨碎血溅。
这世间如此寂静。
况知归终于禁不住一拳打在城墙上,弓起背脊颓然伏倒,痛哭失声。
眼前浮现出来的景象,却是最初的自己——日日夜夜地担心着大哥的安危,待到看见太子殿下毫发无损地出现在面前、唤他二弟时,他一颗忧心才豁然开朗,随即又依其计,乘势夹攻大破了叛军,简直不能再得意——直到,惊悉朝阳的真身。
是三弟亲口对他说的,从冯赆假死开始,到跟大哥联手布局,然后是公主的落败……况知归如遭五雷轰顶,当时他茫然的视线在一如既往温和的元睢以及一如既往安静的纳兰枚中间逡巡,只觉得陌生而遥远:三人尔虞我诈,独独蒙他一人在鼓里,为何从未着想他会有多么难过?
后来,又意外遇见了公主……昔日的阿赆一身女儿红装,款款地经过他面前。他低着头,浑身发颤,动弹不得,心中一时间竟不知是惊慌、悲哀还是愤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狠命忍了下去,勉强退至一旁躬身行礼。他一向是个爱面子的人。同时,对战中那尸骨成山的恐怖记忆纷至沓来地逼向大脑,胸臆间充塞的血气在翻涌、在升腾,险些要承受不住。他如煎似熬,一旦余光瞥到她的裙摆渐渐远离,便立即掉头而去——多停留片刻,只怕会难以自拔。
他上表辞病不朝,闭门不出。可是今日,听闻她将与太子成亲,他还是踏进了皇宫。隐藏在百官中,默默凝视着那由狡慧天真的幼童长成了如今妩媚清冷的佳人,看她在大喜之日竟以一袭缟素现身,心下已觉不祥,孰料她最后竟会那么决绝地跃下城墙……他一开始就离得太远,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抓住她。她就那样从他指间永远地失去了,如彩云散,如琉璃碎。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痛恨自己无能。他也曾有过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时候,他也是世人目中威风凛凛的英雄,却再一次违背了自己保护的誓言……
元睢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地,手足发冷。
天穹突然落起一片片鹅毛似的大雪,跟寒风缠裹在一起,朝他席卷而来……纷纷扬扬的,全都拂过了他的视野。
在这一片缥缈模糊的风雪中,元睢心头一痛,旋即恍然大悟——阿赆自幼亡国,沦落无靠,偏偏又生性高傲,兵败城破之辱尚且不能接受,又岂能乞哀告怜,自甘成为江山的点缀、帝王的附庸,来向仇家请求庇护余生?
他元家太子的身份,令她无力抗争,不得片刻自宁。他无法做到与她完全对立,不能狠绝地一决成败,所以也注定不能让她解开心结,泯尽恩仇。
结果只能是连她也失去。
她深有预谋,在这种时候都不忘精心策划好一切。而自己费尽周章,终究留不住她。
她是那么聪明那么狡猾的姑娘啊……绝不可能归属于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所独有。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
数日前。
多年师徒,伯鹜就在元睢离开、门关上后的那一瞬间就变了脸。
他猛地“哗啦”一声推翻了整座千里江山屏风,整个人奔了出来——额角绷起青筋,曾经那张慈祥和蔼的脸现今完全撕扯成了狰狞的样子。
他疾步走向奉瑾,劈头就使出狠狠一掌。奉瑾毫无预料受了他这一掴,竟就势歪了半边脸去。
他凶相毕露,暴喝:“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奉瑾掩了面颊,双眉紧锁,嘴角抖索着,只是隐忍不语。
她愈是如此,伯鹜的怒火便愈炽,厉声大吼起来,“我让你解决他,你不听,如今我们筹划多年的大事付之东流——你到底在做什么?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害我们输的是你!”奉瑾转回头来,凤目圆睁,气势丝毫不输,“你给我的兵根本就是一群废物!我故意放元睢一条生路,好叫他对我心存感激,不然城破当日我就死在那里了。况知归跟纳兰枚都站在他那边,你呢?你躲在幕后不敢出来!我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对我发号施令吗?”
那个人,是伯鹜。夷吾山的夫子,号称百世师表的伯鹜。
王道为何?
若是在夷吾山就读的子弟,自能脱口而出:“圣王之道,在于仁德。”
伯鹜乃是王道大儒,在二十年前当选第五十八代夷吾书院的院长,衣冠名教,讲说道学,外称百世师表之美誉。可是谁也不知,那夷吾山中四院的布局,东南西北四方俱备,足可昭彰其天下之心。
他奉行仁政德治,心比天高,既鄙视昏庸无能的奉羲,又蔑视以武力取胜的元赫。在他看来,元氏在夺位以后居然没有把龙座禅让给他这个“仁德长者”,实在是罪该万死。护持朝阳,也自有算计:元赫将自己的储君送到山中学习,有皇家压在上头,他不敢有所举动,唯有隐忍,转而对那前朝宫妃遗留下来的孤女费尽心思地教授。若是奉氏得以复兴,他伯鹜便能成为天下钦佩的患难之臣,赢尽大忠大义、碧血丹心的名声——但是他的野心又怎止于一个“臣”的身份上呢?朝阳公主作为女儿身,绝无登基称帝的福分,那么将来复国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禅让于他。
伯鹜坚信只有自己堪当大任,禅代大统,以复兴圣王天下之遗风。他将效仿圣王古制,平政且爱民,千秋万世之后,天下人都将仰望他的仁德风声——他为了这个辉煌的阴谋而殚精竭虑,甚至就在夷吾书院的地下室里豢养死士。一共七个小姑娘,为了表示替补众多,所以在名字前面添加一个‘十’字。她们的五官轮廓都与奉瑾相似——只不过其中一个右脸上长着一块红色胎记。起初的训练非常残酷,七个里面有四个都熬不过,死了,因此更加凸显出剩下那三个的珍贵——所以就连有一回,那个有胎记的小姑娘撑不住高强度的训练,居然偷偷逃上了地面来——被他抓回去后,也没舍得杀掉,只是拿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强行炙在了她的胎记上,以示惩戒。
他费尽心血地培养,好不容易等到奉瑾长成、可以独当一面了,又亲自前去游说诸侯,怂恿他们参与会盟,协助叛军攻下塞北锁钥作为根据地……他将小公主推在前头,自己在幕后操纵把持,十分得意。可不知何时起,傀儡跳的舞渐渐地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全盘棋越走越坏。甚至到了最后,就在他想望已久的圣王之梦即将实现之时,她居然一败涂地!
伯鹜冷漠地掀起了眼皮:“你别忘记了,是我抬举你这孤女成人。你不成器,我随时打便是了。”狠命地掐住她的脖子,生生将她揪了起来,“我不管你还有多少算计,元睢即将登基,你赶紧想办法杀了他!”
“杀了他,你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奉瑾面无人色,艰难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伯鹜仿佛被惊醒般一愣。奉瑾趁机摆脱掉他的控制,捂住喉咙一个劲儿地咳嗽。
她岂是看不出伯鹜只是在利用自己——他的欲望早已超出了她的忍耐度,只因那与她身份固有的使命相吻合,她才不得不继续忍耐下去。就这样,她变成了他的傀儡。
待呼吸恢复通畅之后,奉瑾冷冷地绽放出一个笑来,神色讥诮:“你也别担心——他说要娶我。成婚之后,我有千万种方法可置他于死地,名正言顺揽尽东魏大权。等我生下皇子,便更妙了,江山千秋,尽逃不出我奉氏的掌心。”
她睥睨着伯鹜,语气冷酷,仿佛一切尽在她控制之中。
奉瑾往后仰倒,在跌落之前,她看见了况知归慌乱的脸。
他终究还是来了。
况知归双手抓住城墙,向她竭尽全力地伸出手……她从来没有见二哥哥露出过那般的神色,在记忆中,他始终都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虽然惹人厌,却又无法拒绝的耀眼。唯有此刻,因痛惜和悲怆而扭曲变形,冲她放声吼叫——不过她已经听不清二哥哥在说什么了。她能看见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可是她全都听不清了。
奉瑾只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突然之间沉重起来了,长风与浮云皆从她的青丝间呼啸而过。
她仰脸时,正与天上的朝阳相对,金红灿烂的光芒投射下来,浩浩荡荡地穿越了她。
这个念头是何时起的呢?
是因为伯鹜的威胁,或者,是更早之前的枚琛的劝解。
说到底,奉氏若没有剩下她这个女儿,只怕也不会在后来兴起那么多风浪。辛苦经营,机关算尽,竟得一场空。那日奉瑾应承之后,又向纳兰枚粲然一笑:“三哥哥会来观礼么?”纳兰枚不意她竟有此问,怔了须臾,方淡淡地笑了:“你终身有托,我还有何不放心呢?”他道,“反正以后多的是参拜皇后的机会,婚礼我就不到场了。”
“三哥哥。”在他的身影即将行出大殿的时候,奉瑾忽然幽幽地问,“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可怜?”
纳兰枚的脚步倏地一顿。可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举步飘然而出。
——不是她遗弃了他们,而是他们遗弃了她。
她万念俱灰,反而前所未有地怨恨起来:不要试图安排我。就算我输了,也绝不可能任凭你们摆布。
你以为你们能一直把我算计下去吗?
不,我不会一直输给你们的,我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我想要做什么,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我可以为之竭尽全力而苟活,也可以为之放弃所有而赴死。
我一定会策划出……让你们每个人都大吃一惊的场面!!
而她的策划,就是用自己的死,换取一个无奸无佞,不偏不倚的清平天下。
事实证明,即便奉氏彻底落败,朝中依旧暗流汹涌——国都之围中,最后剩下那几个臣子,并非对元家忠心耿耿,而是伯鹜旧日的门生,也是他安插的眼线。元睢他们若是就此以为他们忠君一如既往,那便大错特错了。这些臣子都是有所图谋的,因为知道攻进来的奉家叛军不可能伤害自己,所以才会留在了那里——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竟还是元家赢了。
元睢和纳兰枚都只顾着把眼光盯在她身上,却没有发现背后有多少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自己……只是预见到了未来几步,却没看见全部,以为算计了她便大获全胜了,那还真是天真啊。
到头来,也说不准,到底谁比谁更高明。
不过没关系,她会一一为他们扫荡干净,那些丑的恶的卑鄙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尽管是以玉石俱焚的方式。
奉瑾的视线渐渐模糊了,犹如光阴逆流,眼前倏忽浮现出了夷吾山曾经的情景——风姿温雅的睢竹、顾盼自雄的归石,以及从容清静的枚琛……那是他们最天真烂漫的辰光啊。
当年书剑揖三公,谈舌如云气吐虹。东箭南金西琛北赆,从腹心相照到恩德相结,今后将各就因缘,各寻出路。虽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可即便如此,偶尔回想起那盛筵难再的岁月,还是会不能自禁地勾起一丝痛楚。山上的时光多好,若是下了山后各归各的,就更好了,以后干干净净地怀念起,也不算辜负。可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人生早已纠缠在一起,终究无法摆脱。
朝阳的光芒,无比灿烂地透过她的眼睛。她满足地微笑了。
她从此以后,一无挂虑,完完全全将东魏托付三位兄长——愿东魏王道兴隆,文修武备,君臣上下一德一心,为万世开太平。
——哪怕她自己将会因此而背负所有毁骂、遗臭万年又何妨?
那双凤目闭上后的刹那,天地也仿佛陷入一瞬的黑暗。封号朝阳的少女,她最后的结局,是乘着浩浩长风,翻飞而下,永久地沉入了黑暗的深渊。谁也不知——当年奉羲梦见的凤鸣朝阳,那凤究竟是升天还是坠地?是长歌还是哀号?
天上的朝阳正在升起,人间的朝阳却已坠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