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确认了一下锁链的牢固程度。吴厚禄疲惫、而又略有些期待地离开了地窖。这下,如果要剖开尸体,他又可以确认他改良养命丹配方及制作工艺的思路对不对了。世上总是有不如意的事情,但在这件事情上,吴厚禄是稳赚不赔的。
几乎是锁上地窖门的一瞬间,蒙汗药的药力被冲破了。果然,材料制约了药剂的效果,药力更加强大的丹药盖过了汤剂的药效。当那有瑕疵的丹药开始发挥效力,隐隐约约,从那地下,透过那厚实的铁制活板门,传来了孩童的惨叫声。
反正它快死了,对于用什么方法救它,它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年幼的方士如此说服自己,这样,他就可以对地下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
但总会有人问起的。
小厮见少爷足足过了一整天都没有出来,心里开始有些慌了。正想要去告诉老爷,少爷就从地窖里出来了,并且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毕竟是饿了将近整整一天了。小厮赶紧迎上去,他要赶紧问一问少爷需要什么。府里的人大多待人冷酷残忍,唯有这位少爷是个性格温和的好人。如果这位少爷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仅他会感到非常内疚,而且管家非得把他的皮剥了不可。
紧接着,在铁制活板门重重地关上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可怕的声音。那是极其凄厉的哀嚎,好像来自一个幼童。能够联想到的只有之前那具死尸,但死人怎么说也是不可能活过来的。
“少爷,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实在是让人浑身不舒服,小厮忍不住问了出来。
“嗯……”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犹豫反而证明了他知道地下发生的一切。
已经受了太多的刺激,那个男人只想稍微休息一下,实在没有余裕去为他人解惑。
“没什么,这件事情你不用烦心。”就像是没有耐心的老师训斥问问题的学生,吴厚禄只甩下了一句话。
饮食与睡眠是健康长寿所必需的,现在,年幼的方士只想先休息一会。休息充分后就有的忙了,至于感慨之类的东西,以及对逝者的哀悼,他暂时还想不到这些。
醒来后,地下的挣扎声已经停止了。这很好,如果在阴森的气氛下生活,长此以往,一定会对心理健康产生不好的影响。但当得知治疗比预期成功后,吴厚禄也没有感到特别高兴。
时常会有这种情况,同样的丹药让不同的人服下,效果不尽相同。一般来说,修为或者天赋越高,吸收丹药的能力越强,反之,如果不能承受丹药的药力,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
治疗大致完成了,再修养一段时间,差不多就可以把绷带拿下来了。然后就能看看到底修复得怎么样了,在揭晓答案前,吴厚禄也不清楚结果如何。就好像尝试炼一炉新的丹药,在炼出来之前,吴厚禄也不知道究竟会炼出来什么东西。
吴厚禄所能做的治疗到底是身体上的,至于如何治愈人的内心,就算加上前世所学,吴厚禄也没有一点办法。如果他真的有相关的知识,他早就拿来维护自己的心理健康了。
真实情况尚不可知,就只能猜想个大概。养尊处优的小姐,有一天突然被人拐走,被当成禽兽们发泄的出气筒,伤重时又被当作最下等的货物卖给了奴贩。就一个年龄只有一位数的孩子来说,是不可能没有心理创伤的——如果没有,那还真值得仔细研究研究其中奥秘。
事实上,应该已经没有说话的障碍了,但吴厚禄还没有听她说过什么,连名字也问不到。饭喂到嘴边,倒是好好地吃下去了,看来她暂时还没有寻死的念头,这真是令人欣慰。
但是她到底对吴厚禄抱着什么态度呢?在即将死去、意识朦胧的时候,被不知原因地带走,被灌下了来路不明的药物,在失去意识的时候被随意地切割身体……恐怕已经把吴厚禄当作和那些禽兽一样恶劣的歹徒了,觉得更加可怕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要把生命交到一个半路出家的庸医手中,使用的药物也是没有质量保证的,会有人能泰然自若吗?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吴厚禄觉得很为难。一个能被教育、帮助他炼制丹药的助手实在是很宝贵,创造性的工作往往更需要工作积极性。如果她一直保持着不信任甚至敌对,吴厚禄也需要为自己的性命做一些考虑。虽然可以给她种下禁制,强迫她服从,但吴厚禄还是希望能够得到她本人积极的协助,沉闷的气氛不会产生活泼的创造力。
几天后,在阴暗的地窖里——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
“……”
“该把绷带拿走了呢。”
“……”
吴厚禄用温柔的语气掩饰心中的紧张,她则是像木偶一样一言不发。
最终,直到现在都无法与她进行任何交谈。并非失去了听力,也并非无法发出声音,除悲鸣以外几乎不曾主动发出过声音,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一切,就好像在内心拒绝着这个世界的全部。
希望借着这次机会稍稍打开她的内心,但大概率给人留下了坏印象的吴厚禄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成功。
“坐在椅子上,千万不要动,我要开始了。”
她没有抵抗地坐到了椅子上,听话地任人摆布。吴厚禄剪掉结后,慢慢地卷起绷带。听到了布与皮肤轻轻摩擦的声音,手上也并没有感到阻力的增大,看来最担心的融合并没有发生,接着,很顺利地取下了所有的绷带。
成果真是令人惊讶,看到她露出来的脸,吴厚禄甚至产生了切开看看截面的想法。费力地像玩立体拼图一样修复面部骨骼的目的不是为了整容,而是为了防止畸形的骨头造成新的内伤、脓肿。本来就不抱有恢复原貌的希望。
但呈现在眼前的,光滑而自然的轮廓,吹弹可破且富有生气的皮肤,澄澈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都和小孩子的未成熟相称,五官也是非常端正、一点歪曲也没有……吴厚禄联想到了前世见过的洋娃娃,采用科学的方法精心设计,才能达到精致、完美的境界。
有谁看到这张脸后,会想象得到那被破坏得体无完肤的姿容?
如果这不是她原来的样貌,那么吴厚禄或许真的有成为整容师的潜质,或许他天生就是个制药的天才。
把一面镜子塞给了她。吴厚禄看着自己的双手,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脊背兴奋得直哆嗦。他的手更多地继承了母亲,修长的手指非常灵活,如果没有注意到手的大小,很容易会被人误以为是女孩子的手。如果没有如此灵巧的双手,他既无法制作丹丸、调配药剂,也无法精细地剖开血肉。上天赐给了他创造奇迹的工具,接着,他真的创造了一个奇迹……
女孩慢慢地把头抬起,睁开水灵的眼睛,与镜中那没有温度、没有神采的眼睛对视。
“……!?”
她看见镜中的脸上不断变换着表情,惊讶、迷惑、喜悦、感动……然后,镜中那没有温度的眼睛,渐渐变得温暖起来,渐渐变得湿润起来。最后,她的眼前只有一片模糊。
“……”抽泣声在地窖里弥漫着。
本来以为她在为被剪掉眉毛和头发而伤心,吴厚禄正想着要说点什么安慰她。毛发非常碍事,不剪掉没有办法治疗,所以剪掉也是无奈之举,况且很快就能再长出来。但很快他就发现,抽泣的原因并不是伤心——
“谢、谢谢你!”那是她说的第一句话,抽泣中,柔和的声线略微有些嘶哑。首先听到的是坦率的谢辞,看来,这孩子的早期教育一定做得很好。
“真的、非常感谢!”
吴厚禄一直相信,自己是厌恶小孩的。但说到底,还是颜值和教养的问题。
他看着那水嫩白皙的皮肤,回想起几天前伤痕累累的血肉,心想,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生,是如此美好安逸;死,却是如此丑陋痛苦。年轻而有活力的皮肤,经受伤害之后将不再存留下分毫,同样地,经受岁月的腐蚀,也将不再存留分毫,本质上是昙花一样的脆弱。
方士的双眼逐渐变得阴冷。他看向自己引以为豪的双手,早晚有一天,岁月会取走它们的灵活,夺走它们的活力,它们最终会像枯树枝一样畸形、一样破败,轻易就能损伤,轻易就能折断。
冰冷的视线移向镜中那精致的容貌。昙花不管有多么妖娆迷人,都不会改变它是昙花这个事实,容貌不管多么美丽动人,都不能改变其快速凋零的命运。寿命本身就是一种乐观的估计,人真正享受人生的时间和寿命比起来仅仅是短短一瞬而已,当这精彩的一瞬结束了,剩下的部分也浸染了慢性的死亡。这世人所见的美,从诞生之始就注定了同等程度的悲剧……
一不小心,冰冷的视线撞到了镜中温暖的眼睛。吴厚禄赶紧移开视线,恢复温和的笑容。
“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继续抽泣着,伸出小小的手抱着吴厚禄,眼泪浸湿了衣服。
“如果你没有名字,我就帮你起一个吧。”埋在胸前的头点了几下。
吴厚禄抬头望向敞开的活板门,外面刚好可以看见他以前写在墙上的三句《陋室铭》。那第三句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姓吴,名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