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宋睁开眼，看到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十点十五分，应该是上午。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被子有一股让人怀念的味道。客厅里有人说话，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一切他感到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心。他从被窝里钻出，伸了伸懒腰。一夜无梦，他好久没有睡过如此舒服的觉了。
昨天他难得地在父母家住了下来。他本来有些担心女儿会因为何谷的案子难过，先跟她聊聊，可赶到父母家的时候，女儿早已经睡了。
他打开房门。父母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低声说着话。母亲看到他出来，问：
“吃饭吗？”
他点点头。
母亲起身去了厨房。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单身还住在家的时候。
他坐到沙发上，陪老爷子一起看起电视来。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他端起来，香气扑鼻，他轻轻抿了一口，沁入心脾。
下雪了。他注意到。
他起身来到阳台，打开一扇窗。冷风吹了进来。降温了，冷空气驱散了雾气，空气清爽。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咳嗽了。身体也不再难受。那天在垃圾桶旁躺了那么久，原本以为病情会加重，没想到竟然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他关上窗，走回客厅。
“蕊蕊呢？”他问父亲。
“一大早就醒了，说去看她同学去。”
“一个人去的？”
“我说陪她去，她死活不要。这丫头比你这个混小子还倔。”
一丝担忧爬上心头，但转瞬即逝。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他多少能理解女儿了，终于能把女儿真正当做大人来看待，而不只是无谓的担忧。他该跟女儿多聊聊，如果女儿肯跟他聊的话。
母亲端一碗面条放在餐桌上，熟悉的香味让他吞了吞口水，他迫不及待地往餐桌走去，坐下，狼吞虎咽了起来。
罗宋进门的时候，吴局的手指正在办公桌上急促地敲着。
他坐下后，吴局先是表扬了他在侦破何谷案子过程中的表现，但他看得出来，这不是吴局喊他来的主要目的。
“前段时间，城北分局在华池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果不其然。
但罗宋听到这句话后却突然紧张了起来。吴局把他单独叫到局长办公室，告诉他发现了一具尸体。他绷紧了身体。
“是溺亡，尸体已经被泡的分别不出特征了。尸体身份没有查明，但因为没有明显的刑事案件特征，他们准备当做无名尸体处理。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了网上的一段视频。视频是在华池河上游的莲花桥上拍的，拍的是一个人从桥上跳了下去。从时间上看，是在那具尸体被发现的两天前，而尸体发现的地点是在河的下游，所以有理由怀疑这死者就是视频上那个跳桥的人。”
说完后，吴局把显示器屏幕转向罗宋，点下播放键。有那么一会儿，罗宋觉得自己心跳都停止了。
视频上，一个瘦削的男人拖着僵硬的步伐走在路上。
看到这罗宋松了口气，他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
男人左脸上有烧伤留下的疤痕，面无表情。几秒钟之后，他坐到桥栏杆上，拍摄视频的人走到他身边，说了些劝阻的话。男人没有理会，静静地坐着，看着脚下的河。几秒钟之后，才扭过头，茫然地看向镜头，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松开抓住护栏的手，径直掉入河中。
“这是谁？”罗宋不明白吴局为什么让他看这个。
“你没认出来吗？”
他摇摇头。
“王海林。”（见《谜尸》案）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他只见过王海林的照片，并且视频上的男人跟照片上的王海林有着不小的差异，但如果仔细辨识，的确能发现相像的地方。
“确定吗？”
“我们做了DNA鉴定。”吴局说着把一份资料推到罗宋面前，“结果刚刚出来。”
罗宋回想起关于王海林的上一份DNA鉴定，证明死者不是王海林的那一份。眼前的这份，有着与上次相反的结果。
两份样本匹配度99.99%。
“另外，那个莲花桥，距离王海林妹妹出车祸的地方，只有一百多米。”
尽管三年前王海林制造了诸多谜团，甚至几乎脱身而逃，罗宋一下子很难相信王海林会自杀身亡。但眼前有确凿的证据…不对。脑海中的红灯又开始闪烁起来。
“以我们对王海林的理解，他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人，”罗宋说，“三年前案子告破他被通缉的时候，跟他妹妹的死直接相关的人，有人还活着。那个马世豪。”
“怎么，你觉得这个人不是王海林？”吴局的手指又开始敲了起来。
罗宋摇摇头。
王海林没有孪生兄弟，他也想不到会有什么样的方法能伪造DNA证据。但每个人的行为，都会遵守一定的逻辑，一旦出现与逻辑不符的行为，就值得怀疑。他担心的不是自杀的是否是王海林，而是王海林在自杀之前，是否已经完成复仇。
“这个马世豪还活着吗？”他问。
“如果在这三年里，马世豪因为任何意外死了，我们总会联想到王海林的。”
的确如此。不过，他没法说服自己。
“我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这个马世豪的情况。”
吴局没有说话，罗宋从他脸上看到了犹豫。
“如果，”过了好一会儿吴局才开口，“如果这个马世豪真的死了，在没有确切证据能证明是这个王海林下的手，那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如果有线索指向王海林，”说到这吴局意味深长地看了罗宋一眼，“我也希望能低调处理。”
罗宋点点头。他能够理解。吴局希望尽快结案，他不想看到这张已经足够长的杀人清单上再被添上新的名字。
“去吧。”
吴局扬扬手。
光头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腰挺得笔直，双眼直视前方。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紧张。罗宋瞥了一眼光头。
“你小子怎么了？”
“嘿嘿。”光头摸了摸头，“晓琳怀孕了。”
“紧张？”
“紧…紧张…”
罗宋笑了笑，往车窗外望去，雪下的正欢，地面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有人已经开始堆雪人，脸上带着笑，体会着初雪所带来的小小的但又真实的快乐。
“宋哥，你说我能不能当个好爸爸，怎么才能当个好爸爸…”
“对不起，没有经验。”他说。
“蕊蕊都这么大了！”
可我不是个好爸爸。
他把车窗摇下一条缝隙，冷风吹了进来。他打了个激灵，然后搓了搓脸。他想起那晚女儿挽着他胳膊，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到了，宋哥。”光头说着把车停了下来。
从户籍记录上来，马世豪的户籍并没有注销，这在某种程度上能说明马世豪还活着。但当年留下的联系电话，包括马世豪家人的电话都已经已经打不通了，他们只能找人询问。马世豪父亲的公司里公安局最近，也就是他们此刻到达的地方。
罗宋觉得这座大楼比三年前他来的时候萧条了许多，大厅空荡荡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保安模样的男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找谁？”
“马国富，你们老总。”
“来晚咯。”男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什么意思？”光头问。
“他都在床上躺了半年多了，早就不是我们老板咯。”
“到底什么意思？”光头语气有些不耐烦。
“半年前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了。”
光头转向罗宋，惊讶地张大了嘴。
“车祸？意外还是什么？”
“车祸当然是意外咯。爆胎啊，车毁了人没亡。还不如亡了呢。”
直觉告诉他，这是王海林干的。因为站在王海林的角度，马世豪的父亲也是该杀之人。
“那你们老板的儿子呢？”罗宋问。
“嘿，这才是怪的地方。”男人两眼放光，“我们老板一家这几年真是犯了太岁，不太平。老板出车祸的几个月前，才把他儿子送进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
“据说是什么被害妄想症，老觉得有人想杀他，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最后老板终于受不了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去了。”
“宋哥，刚打电话问精神病院了，说马世豪还在，要去看看吗？”从马国富的公司出来，光头想直奔精神病院，被罗宋拦住了。罗宋让他先打电话确认。
罗宋摇摇头。没有必要了。
“也是，人还活着，王海林又死了，应该没什么危险了。”光头说，“你说马国富的车祸，是不是王海林搞的鬼？”
“十有八九。”
“可是马国富还活着，王海林怎么没再下手啊？还有，为什么没杀马世豪？”
“你觉得，要报复一个人，是让他死了解恨，还是让他生不如死更解恨？”
罗宋想起刚才保安说的话：还不如亡了呢。一个植物人，一个精神分裂，对要复仇的王海林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现在他相信那个自杀者是王海林了。复仇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就像是燃烧旺盛的火，而这火在将复仇对象烧毁之后，只可能有两种结果，殃及无辜，或者毁灭自我。罗宋很庆幸王海林选择了后者。他回想起视频里王海林从桥上坠落前的那抹笑，那笑就像是一块沉沉的石头，压在他心上。
“操！”光头沉默良久后，只说了这一个字。
雪下得更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