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罗宋一口酒都没喝。
他借口生病，虽然病早已经好了。他今天不想喝酒。其实在妻子失踪后的这些年里，他都很少喝酒，醉酒更是只有过一次，那还是在三年前王海林案告破的时候。最开始的两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抵抗着酒的诱惑，想要一醉解千愁，但他不想在有妻子线索的时候，因为醉酒而无法行动，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那仅有的一次醉酒让他负疚许久。
光头跟齐队勾着膀子，显然，两个人都醉了。光头说着对不起齐队我不该总是顶撞你，齐队说你小子还年轻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愿在酒醒之后，光头不会再变成一头斗牛，而齐队在他眼里也不再是一块招惹他的红布。
他趁大家不注意，溜了。
吃饭的地方离自己家不远，他决定走路回家。
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瞬间融化。
路上雪已经厚厚地积了起来，路边诞生了不少的雪人，沉默地立着。
他放慢脚步。
很久没有像这样散步在路上了。
手机响起了提示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
下午他下载了微信，注册了账户，还加了光头好友。就像光头说的，他才四十多岁，无论如何也不能活得像个老古董。或许改天他该加上女儿的微信。
他搓搓手，掏出手机，微信提示有人加他为好友。
点开的那一瞬间，他有些眩晕，几乎要跌倒。对方的头像是一双文在背上的翅膀，跟妻子背上的一模一样。看清对方的名字之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方名字叫心心心。
是女儿。肯定是光头告诉女儿他有了微信。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家伙，他在心里笑骂。
他通过好友。
“大叔你好。”对方说。
“臭丫头。”他回复。
“呀，这么快被你识破了。”
“废话，不想想你爸是谁。”
“还没回家吗？”
“在路上了。”
他捧着手机等了半天，傻傻地站在雪地里，等女儿的回复。女儿没有回。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收回口袋。
他加快了脚步。
打开门，罗宋惊讶地看到女儿正坐在餐桌前，桌上放了好大一堆零食。女儿正一边抱着IPAD看着什么一边吃着薯片。女儿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
母亲从女儿卧室走了出来。
“你闺女今晚非要来这儿睡。”母亲说。“还要收拾房间，看看这家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母亲念叨着又回了女儿房间。
他挠挠头。
“何苗怎么样了？”他问女儿。
“没什么，就是感冒。”
他点点头，脱掉外套，在女儿对面坐下。
女儿把手里的薯片递到他面前，他抓了两个塞到口中。
“买这么多吃的？”
女儿眼睛还是盯着手里的IPAD，没有理他。
“嗬，还有啤酒呢？”
他看到一堆零食下面放着几听啤酒。
“给我买的？”他问。
女儿轻轻点头。
他把啤酒拿过来，拉开，呷了一口。女儿给买的酒，无论如何都得喝一口。胃隐隐疼了起来。
“看什么呢？”他问。
“行尸走肉。”
“什么？”
“美剧！”女儿说着把IPAD转向罗宋。
罗宋看到众多姿势僵硬表情呆滞的人走来走去。原来女儿喜欢看这种电视。他是不是也该多了解一下女儿的喜好？
“何苗现在也只有爸爸了。”女儿毫无来由地说。
他疑惑地看着女儿。
“她妈妈在她小时候就走了，抛弃了她跟他哥哥还有他爸爸。你说我妈是不是也跟何苗妈妈一样，跟别的男人跑了，抛弃了我们啊？”
女儿笑着说，但眼里噙着泪水。他喝了口啤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还没有跟女儿讨论过这个话题。他列过一个清单，把妻子所有的可能的遭遇都列出来。意外且尸体因为某种原因没能被发现、被他得罪过的人杀害、被人诱拐，卖到深山老林里去给别人做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他没法告诉女儿，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是他所设想的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一个。
“如果真是那样，你会恨她吗？”
“会。我会找到她，然后指着她的鼻子把她臭骂一顿。”罗宋笑着说。
女儿也笑了。
“我想妈妈。”女儿说。
我也想她。他在心里说。
“爸，你为什么要当警察？”女儿吸了吸鼻子，问他。
“唔…不好说。”
“不好说？”
“我的意思是，我没法回答你究竟是哪个原因让我选择了警察。我当警察，可能有部分是年轻的时候因为觉得酷，也有部分原因是你奶奶觉得这算是个不错的行业，虽然后来后悔了，而正好你爷爷认识的人提到了这样一个机会，还有就是我那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有这个机会，就做了。”
“真复杂。”
“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啊，每做出一个选择，背后其实都有许许多多的原因，只是有些明显，有些不明显，甚至有些只是在潜意识里，自己都意识不到。”
“你说错了一点。”
“哪一点？”
“是大人才复杂！”
“对。你说得对。”他笑了起来，“不过，你也算得上大人了。”
女儿伸手拿出一听啤酒，打开，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女儿就已经喝了一口。
“你说的，我已经是大人了。”女儿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他无奈地笑了笑。看着女儿喝酒的样子，他回想起跟妻子坐在桌前对饮的那些日子。恍如昨日。
借着女儿问他为什么做警察的由头，他觉得可以跟女儿聊一聊这个话题。
“你长大后，也想做警察吗？”
女儿摇摇头。
“不想？”他松了口气。
“不是，是不知道。以前想。”
“那以前为什么想做警察？”
“榜样的力量啊。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的表彰大会，我跟妈妈去，看着你在台上神气的样子，我就想，我也要像爸爸那样。”
“那为什么现在又不知道了？”
“我以前以为做了警察能改变些什么，但现在…我不确定了…我要再好好想想。”
罗宋捏了捏手里的易拉罐。
“爸。”
“恩？”
“你会害怕吗？”
“害怕？因为什么？”
“因为任何事啊。我小时候总觉得你什么都不怕。”
“当然会怕。”他回想起女儿喊爸爸救我时自己所体会到的恐惧。“爸爸其实很胆小的。”
“爸。”
“恩？”
“爸…”
“恩？”
“没什么，就是感觉好久没喊你爸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某个曾以为失去了的珍宝再次回到了手中。他感到一阵眩晕，不过是只喝了一听啤酒而已。他觉得有个精灵在他眼上蒙了薄薄的一层纱，四周变得朦胧了起来。他在一片朦胧之中看着女儿的笑容。
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