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迷雾之中的一缕清歌,让我们精神为之一爽。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但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逐渐清晰。我连忙站起来,挥着手口中喊着:“喂——喂——”并对张潮说:“‘救命’用藏语怎么说?快点!”
张潮说:“我能读能听,但说的话,不太行。”
我急道:“都什么时候了,男人就是不行也得行,又不是让你给毛主席当翻译,说个大概就成。”
张潮边朝那个人影喊了两句藏话,歌声戛然而止,余音却袅袅不绝,好似这浓雾成了一座白色的穹顶,传来逐渐消减的回音。
雾中的身影渐渐靠近,在一片混沌之中犹如浮出水面一般走到了我们眼前。我见那人身着青蓝色藏袍,边缘翻出里面白色的羊毛。藏袍只套上了一个袖子,露出半边肩膀和手臂,正是传统的穿法。里面穿着素白的丝绸衬衫,每换一个角度,就能看到变幻无穷的暗织花纹。领口绣着华贵的莲花,蔓生的金色枝条在喉咙那里打了个祥云结子,中央缀着一颗发着微光的明珠。袖子靠近手腕的部分是蓝色的滚边,绣着连续不断的吉祥结,腰间系着一条黄绸腰带,上面挂着一个五彩斑斓的香囊和一个圆形的玉佩,是他身上仅有的饰物。
这一身衣衫远看并不算显眼,但近看却发现一切精工巧做都藏在细节之中,另有一番深沉华贵的趣味。
我看完那人的打扮,才朝他的脸看去。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脸型是藏人特有的圆脸,像是斜斜地看着水中满月的倒影一般,毫无瑕疵。鼻梁端正高挺,像是一座雪山从最高处被切断似的。眉眼又细又长,好似一片柳叶横在一汪清泉之上。看年纪,似乎比张潮还要小,脸上依旧带着青年人特有的风采,但神情却庄重典雅,和布达拉宫里见到的佛像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令人惊奇的是,我从中竟依稀看到了那位小喇嘛的样子。
“扎西德勒。”我我连忙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口中说出我唯一会的那句藏话。那人却在我弯腰低头的时候,伸出手摸了下我的头顶。
张潮也鞠了一躬,那人同样摸了下他的头。我正有些疑惑,将低着的头稍稍转向张潮,只听得张潮悄声对我说:“他是在摸顶赐福。”
我抬起头来,看那人没有穿喇嘛僧衣,便有些轻视,说:“怎么谁都能赐福?”
张潮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说:“我们遇到仓央嘉措了,六世达赖。你不知道他?”
“好像听过。就是写诗的那位?”我说道。忽而心中一动,“倘若他是六世,据张潮讲,那个小喇嘛是九世,莫非小喇嘛真的是他的转生?”我心中回忆小喇嘛的脸,那张脸渐渐和仓央嘉措的样子重合在理一起,就像是一朵莲花与其自身的第三重倒影一般,神态竟全然相合。我随即对仓央嘉措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亲切与信任。
张潮笑道:“我们可赶巧了,仓央嘉措他常常在夜里微服出宫,化名宕桑汪波,去见他的情人玛吉阿米。现在他回来了,我们跟着他,一定能回到布达拉宫去。”
“那你赶紧跟他讲啊!”我敦促道。
张潮对着仓央嘉措说了一串藏话,我虽然一句都听不都,但看他已经憋地满脸通红,磕磕绊绊的,就像是刚学一门外语没几天就去用外语当众演讲一般。我看着张潮那用力的样子,本想开个玩笑,说他“母鸡下蛋呢,憋得满脸通红”,但还是忍住了。
张潮说完后,仓央嘉措畅然一笑,回了句话,示意让我们跟着他走,随即转身又朝着浓雾中走去。每走一步,那浓雾像是被船头推开的水波,有了流动的痕迹,我们赶紧跟了上去。
我问张潮:“刚才你俩说了什么?”
张潮说:“我跟他讲我们想要进去但不知道怎么走,能不能带我们回到布达拉宫?”
“这就完了?他没问为什么?”我问道。
“没有啊。他很爽快的答应了。”
走了不久,我看到浓雾之中逐渐显现出了一个比雾气更为深邃的庞然大物的影像,在朦胧的雾中,有一种神秘而幽远的美,那便是布达拉宫了。此时虽然看不真切,但却更觉得其雄伟壮观。那比雾霭颜色更深的宫殿,像是一块幕布上投出的暗影,越是接近,越要仰望。
走近之后,我发现我们来到了布达拉宫的侧面。如果将红山比作一条红鲤鱼,布达拉宫就是它的背鳍,我们现在就在鱼头的位置。眼前是红山那裸露的山石,当中有一道缝隙般的山洞,洞口有一座三五米高的藏式白塔。仓央嘉措走到白塔跟前,双手合十鞠躬行礼,而后绕到白塔后面,一晃就消失了。
我和张潮连忙跟上去,绕过白塔,原来那白塔后面有一道不起眼的木门,包着凹凸不平的铁皮,上满爬满了暗红的铁锈,和红山的岩石几乎融为了一体。门里是一条山洞,门半开着,里面传来摇曳的火光。
我和张潮相视一笑,心中如释重负,原来除了前山后山两座山门之外,更有一条秘道。张潮说:“难怪仓央嘉措晚上能溜出布达拉宫去幽会而不被人发觉,原是拜这条秘道所赐。不过有一次还是暴露了行踪。”
“哪一次?”我问道。
“‘秘密也无用了,足迹印在雪上。’他歌里唱的,被雪上的脚印出卖了行踪。”
仓央嘉措好似听懂了我们提到他的名字,当时他正举着火把走在我们前面,忽然回过头来,说了几句话,脚步没有停歇。张潮连忙快走两步,走上前去和仓央嘉措并排在山洞里前行,我只好一个人跟在后面。
张潮操着他那结巴的藏话和仓央嘉措攀谈起来,二人有说有笑,仓央嘉措竟笑着拍了拍张潮的肩膀。我在后面干着急,什么也听不懂,心中暗骂张潮:“这么快就把我丢到一边了。”
于是我见缝插针似的在他们说话的空档,催促张潮给我翻译几句。
张潮指着我,对仓央嘉措说了句话,我猜是在解释要跟我翻译一下。而后张潮转过身对我说:“他刚听见咱俩说他的名字。”说着张潮看了眼仓央嘉措,笑了笑。仓央嘉措也停下了脚步,张潮和我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地立在一旁。
“我就跟他讲:‘你的诗在后世很出名。’他说:‘声名嘛,就像是露出水面的鱼,显露得太过,不就要死了。’”张潮说着,评论道:“这话说的真妙。”
“你问问为啥把咱们领进来,”我说道。
张潮把我的话转述了一遍,得到回复后,便转过头来对我说:“他说:‘无论问与不问,因缘已经到了。’这话说的也好。”张潮眼里闪着光,似是遇到了钦慕已久的人。
我笑道:“瞧把你兴奋的。咱们赶紧从地下暗河里回去吧。”
谁知张潮忽而一愣,喉咙动了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能不能缓缓?”
“啥?”我问。
张潮每当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喉咙就会做出吞咽的动作。我看他脖子上的喉结又来回动了几次,洞里的湿气在他脖子上凝成的水珠被晃落了。张潮这才开口道:“仓央嘉措邀请咱们去他的晚宴。”
我一听,心中明白了八九分,张潮大概是动心了。我看了看表,透过碎裂的玻璃盖读出了时间,说道:“仓央嘉措凌晨四点才吃晚饭?”
张潮随口说道:“谁说晚宴是为了吃饭?说不定是看看演出喝喝酒。”
“你不累吗?”我问。
“我刚睡了一觉。”张潮说道。
他这么一说,倒把我气乐了,他睡好了,我却一直守着。我看张潮张着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就像是想去春游的小学生,我不好拒绝,便点点头,说:“好吧。”
张潮正要欢呼,我赶紧提了条件:“六点必须离开。”
“好。”张潮立刻转向仓央嘉措,和他兴致高昂地说了起来。
“走啦!”张潮转身对我一招手,示意我跟上。
这山洞曲折悠长,地上凿开台阶,我们顺着一路上行,黑暗中只有仓央嘉措手中举着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前面山洞渐渐抬升,好似到了一个平台,是山体中掏出一个宽敞的空间,其中一面石壁上有一扇木门,上面挂着五色彩条布编成的绳子,有胳膊那么粗,一端拴着门板上的铜环,另一端垂在地上。
耳边似传来细小的嘈杂人声,我仔细辨认这声音的源头,循声而望,就看向了那扇门。
仓央嘉措将手中的火把插在门边的铁环上,火光将潮湿的石壁照得如同一片碎金,他伸手牵起门环上的五色彩条布编织的绳子,原本下垂着的门环被拉了起来,传出金属摩擦的声音,那声音也好似生了锈一般。仓央嘉措回过头来,火把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他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态,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了句藏话,继而拉动手中的绳子,石壁上的门缓缓开启。
“欢迎来到‘诗镜之筵’。”张潮为我翻译道。
门开了,里面明艳的火光,带着人声像是开闸的水一般,倾泻出来。
音乐、歌声、曼妙的舞姿、拂晓般的火烛、轻云笼罩似的帷幔、朦胧的醉态……一群身着华丽藏袍的贵族,以及围绕在他们周围弯腰服侍的随从,几个甩着长袖如蝴蝶翻飞的舞女,坐在地上弹奏着六弦琴或者敲鼓的乐师,声音、色彩与气味共同在这座大厅里流动着,好似一块颜料未干的图画被蹭花了色彩,所有或高贵或俚俗的事物毫无分别地汇成一道潜流。
整座布达拉宫似乎正怀着无比热烈的眷恋,回忆着记忆中最盛大的一场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