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诗镜之筵
当那扇门完全敞开的时候,仓央嘉措被门内的烛火照成了一个剪影。大厅内原本嘈杂的人声骤然归于寂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只有那舞女的白绢水袖还在缓缓下落。
等到那衣袖垂到地上后,寂静被打破了,那些衣着高贵的雅士们围了上来,形成了一个扇面。我看着他们站在昏暗火光中的样子,就像是在欣赏一副写实的古代画卷,烛火的映照就像是那已经泛黄了的纸张,为这幅画增添了深沉的底色。
旁边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年忽而高唱了一声,所有人便一同朝着仓央嘉措鞠躬行礼。我和张潮往仓央嘉措身后躲了躲,以免表现得像是我俩在接受他们的致意。
仓央嘉措微微颔首,那些人便直起身子,向后退去,我也能看清这座大厅的格局。
这座大厅里没有一根立柱,似乎是开凿于红山之内。大厅的一端有一个台子,上设一条长桌,应当是仓央嘉措的座位。堂下其余三面墙边,已经摆上了一圈低矮的桌子。那些人已经各自站在各自的桌子后面,静默不语。
仓央嘉措侧身给身旁的白袍少年耳语了几句,便转身以目光示意我们跟着那少年落座。随后,仓央嘉措朝着厅堂那端的台子走去,坐在了那张单独的长桌后。
大厅里一派肃静,我和张潮跟着那少年穿过厅堂,被领到了仓央嘉措左手边台下的一张长桌后,桌上摆着四五盘菜肴,还有纯银酒壶并两个酒杯。地上放着两个圆形坐垫,上面绣着蜂巢一样的图案。
“咱们的规格还挺高。”张潮低语道。
我朝堂下环顾,众人似乎也在好奇我们为何坐在了仓央嘉措旁边,皆朝我们看来。我俩忙低下头,避开他们的视线。
这时,已经坐定了的仓央嘉措说了句藏话,堂下众人随即落座,张潮也扯了一把我的手腕,我连忙坐在垫子上。
“你一会儿能不能给我翻译一下他们说了什么?”我低声道。
张潮点点头,说:“我尽量吧。”
这时仓央嘉措开口了,他的声音虽然打破了大厅中的沉寂,却为之赋予了一种水面波纹般的律动,稍显低沉的声音便缓缓推开,钻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张潮在一旁悄声给我转述仓央嘉措的话。
“据我的上师五世班禅讲,当我被认定为伟大的五世达赖的转生时,已经十五岁了,距今虽然只有七年,但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已经变得异常遥远。在我第一走进布达拉宫,出现在曾见过五世达赖的众人面前时,几乎人人都感到犹疑与愕然。那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传言正在闭关的五世喇嘛,竟然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圆寂,这十五年来,他们顶礼膜拜的不过只是一个空虚的宝座,而今却让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坐上去。不仅是他们,就连我自己也时常怀疑我或许并非是五世达赖的转生,我也并不明白被认定为六世达赖意味着什么。”
这时,堂下忽而有人按耐不住地说起话来,张潮简略地告诉我,他们正在表达自对仓央嘉措是五世的转生有着毫不怀疑的相信之心。仓央嘉措稍稍举起左手,堂下的人便不再说话。张潮继续为我转述道:
“从坐上宝座的那一刻起,我心中没有边际的天空被繁缛复杂的礼数占据了,我一举一动乃至每一句话,都被披上了一件高贵的外衣,被暗示其中有神谕般的深刻含义,那些与我亲近的人都被布达拉宫的高墙与红尘一起隔在了外面。我的上师们讲授佛经的话语,就似恒河的水流一般绵绵不绝,只要我稍微走动一下,他们就会跟着我,几近哀求地说:‘请求您听我讲完吧,否则第巴大人怪罪下来,我可免不了责罚。’”
仿佛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堂下的众人顿时叫嚷起来,言语激烈,大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我问道。
张潮说:“因为仓央嘉措刚提到的‘第巴大人’,是仓央嘉措时期,实际掌握政教大权的摄政王。就是他将五世达赖圆寂的秘密保守了十五年,也是他认定仓央嘉措为五世达赖的转生,而这位‘第巴大人’实际上依旧大权在握,并没有还政于仓央嘉措。他们现在正叫嚷着,是想要协助仓央嘉措夺权。”
我朝着台上的仓央嘉措看去,他脸上依旧犹如一潭秋水般平静,但似乎那优雅明亮的年轻眼睛里,藏匿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消沉与忐忑,只不过由于他的教养而没有失声痛哭。仓央嘉措又举起了左手,这次的幅度要更大一些,堂下众人随即停止了争论,大厅里重归寂静。一声叹息过后,仓央嘉措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张潮转述道:
“人世间的纷纷扰扰,纠结于我一个人的身上,是我不情愿看到的事情。众位都是我的贵客和友人,今日邀请众位前来,是想一同探索声明的技艺,不要在这些事情上浪费宝贵的辞藻。
“近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让我大有飘摇之感,这‘诗镜之筵’也很久没有举办了。即便是多次参与的人也好,第一次来也罢,每一次相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也许今夜以后,便再无相会之期了,万望彼此珍重。”
仓央嘉措说着朝我们看了一眼,我和张潮都点头示意。
“我在从拉萨下面回到布达拉宫的路上,遇到了这两位迷路的行人,或许这其中带着不可言说的因缘。所以我邀请他们参加我们的宴会,或许能为我们奉上高妙的诗句。”
我一听,心中一紧,怕不是要作诗,对于此道我全然不通,于是我对张潮说:“我看你会写诗,在海藏寺外那一大串古文,听得我头疼,一会儿你顶上?”
张潮也是吃了一惊,连连摇头。
我心想:“这下一会儿要出丑了。”
这时,四位白衣少年,抬着一张大方桌,放在大厅中央的空地上。桌面几乎有两米见方,我数了数,台上被分隔成了三十六个方格。
这时另有一位少年,端着一个紫檀木盒,走到桌前,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盖,从中捧出一块满月似的黄色琉璃镜子。另一位少年将盒子中的镜子底座摆在了台上正中央的一个方格里,而后那块黄琉璃鉴就被安置在了底座上,竖立起来。
昏暗大厅中,摇曳的烛火将黄琉璃鉴映照得好似有精华在其中流动,恍惚间真如一轮明月被揽进了室内一般。
这一切安顿好后,白衣少年们都退到了仓央嘉措的右手边,靠墙低头站立着。
仓央嘉措端起酒杯,开始最后的致辞。张潮的翻译也越来越熟练了,在转述中,也有余力为我增添几句解释,我听得便不那么费力了。
“五明之中唯有声明最为殊胜。”张潮随即解释道:“就是说:‘一切修行者应当修习的五种知识中,唯有语言是最有价值的。’”
“我最尊敬的上师,五世班禅喇嘛,为了唤醒我藏识之中还未显现的前世记忆,曾将我带到五世达赖的书房之中,让我选出他生前最常读的书。我随手在那无数尘封的架子上抽出一本,随行的那位五世达赖生前的侍从看到书名后,连连惊叹,正是我的前世最常读的一本。那本书就是《诗镜》。”
“《诗镜》是七世纪印度诗人檀丁用梵文写成的一本诗论,我在‘西藏古典文学’课上学过。”张潮兴奋地补充道。
“我依旧记得开篇的颂偈——
“如果不是称之为语言的光芒始终照耀,
过去现在未来将被盲目的黑暗所笼罩。”
“正是这样,有的人通过修习密法即身成佛,有的人凭借苦行与禅定了知六波罗蜜的真谛,也有人通过舍身布施而成就圆满,但修持声名而证得无上菩提的人却十分少见。原本我对此种法门也深感疑惑,直到我在《大日经》中遇到了妙音天女,为我传授语言中的奥秘,才升起没有疑惑的清净之心。语言之中包含着不受时间限制的力量,一切显密佛语,一切总持秘咒,一切陀罗尼经,皆从此中出。”
说着,仓央嘉措双手合十,默念着:“唵嘛呢叭咪吽。”所有人也一同念诵起来。
“现在,让我们驰骋自己的辞藻,用语言成就无上的光明,扫除无明的窒碍吧。”至此,张潮已经将仓央嘉措的致辞全部转述给我了。
说毕,仓央嘉措端起金樽,堂下众人相随而动,一齐伸出右手无名指,蘸取杯中青稞酒,弹向空中,一连三次。我也学着样子,用无名指蘸酒,向空中弹了三次。
“这是用来供养佛、法、僧三宝。”张潮解释道。
而后,我们便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甜辣之气从喉头冲下,仿佛将五脏六腑荡涤了一遍,我的头脑也骤然清醒了许多。
此时众人皆双手合十,朝着那面黄琉璃鉴顶礼。口中喃喃默念着什么经文似的,用一种沉吟缓慢的语调,一个音节接着一个音节,有种潮水般无穷无尽的感觉。
我问张潮:“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那面黄琉璃鉴上镌刻的诗句。”张潮露出得意的神色,背诵一般地念到:
“智慧花蕊,层层秀丽,少年多英俊。
观察诸法,如钩牵引,扣入美女心。
彻见法性,明镜自观,变化千戏景。
作者为谁,乃五髻者,严饰住喉门。”
我以为这是张潮随口译出的文字,惊讶道:“这是你翻译的?”
“肯定不是啊。”张潮说道:“这是五世达赖的一首诗作,‘西藏古典文学’课上必背。‘诗镜之筵’也是现成的称呼,我怎么可能翻译出来。”
“这诗写得什么意思?”我听众人的吟诵没有停息的迹象,便问道。
“这首写的是文殊菩萨,就是‘五髻者’。因为文殊是智慧的象征,也是‘自在语王’,所以写诗之前先赞颂文殊,以开启智慧,方能写出妙句。”
众人吟诵这诗句的语调实在太过舒缓,还没有念完。我便问张潮:“这‘智慧’、‘花朵’还有‘少年’、‘美女’都是什么关系?”
张潮逞才一般地说道:“用‘花蕊’比喻‘智慧’,又用‘少年’比喻‘花蕊’,那么‘少年’的英俊面容,像钩子一样,‘扣入美女心’,则是比喻‘智慧’能洞察一切现象的本质,就能看到万事万物本就是一块明镜之中,映射出的一派梵净歌舞的虚幻景象。这‘智慧’的造作者即是‘五髻者’,也就是文殊,希望文殊加持我的喉咙,让我唱出美妙的诗句。”
我听得云里雾里。张潮说道:“这首诗用的就是《诗镜》中的形象修辞,或者可以称之为‘暗喻’,即是说出一种事物,再说另一种性质相同的事物,领会到相似性,就可以不用‘好像’啊,‘宛若’啊,这样的比喻词了。我看那台子上的格子有三十六个,黄琉璃鉴占一个,剩下的恰好是《诗镜》中描述的三十五种修辞,或许‘诗镜之筵’指的就是这个吧,不过那台子具体有什么用处,再等等看。”
我点点头,这时他们才刚刚念诵完毕。仓央嘉措朝着右手边台下的白衣少年颔首示意,一位少年手捧金瓶,走到仓央嘉措右手边的第一个人旁边,恭敬地将金瓶伸到他的面前。那人身着棕黄色藏袍,头上编着数根发辫,上面穿着绿松石、红珊瑚和黄蜜蜡做的装饰。那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几岁,还处在喜欢华美之物的年纪。
那金瓶之中,插着几十根算卦似的竹篾签子。那人伸手抽取一根后,看了一眼,便将手中的竹签朝着大厅中央的台子投掷出去,那竹签正好插在一个方格里。众人一时间伸长脖子朝着那竹签看去,另一位白衣少年走上前来,低头看了眼插着竹签的格子,宣布那格子里写的是什么。
“‘月亮’和‘明灯’。”张潮说道:“我懂了,签子上画着或写着一个事物,作为诗的主题。而后将签子投掷到台上,插入哪个格子,就用格子里写的《诗镜》中的修辞手法写一首诗。”
“那个什么‘灯’又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明灯’吗?等他的诗做成了我再给你解释。”
只听得那位抽中“月亮”的人,喝了一杯酒后,正张口吟咏着,张潮为我翻译道:
“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
娑罗树的影子,投得又细又长。
树影再长,走不出树的根。
心上人再远,也走不出我的心房。”
那人念完后,堂下一阵击节赞叹之声,仓央嘉措也点头微笑。于是所有人共饮一杯酒,那白衣少年将金瓶捧到了下一个人跟前。
张潮一边拍手一边给我解释道:“这首诗里连用两个‘走’,这个‘走’就是‘明灯’,一个动作,照亮两个句子。写得太好了。”
周围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第二个人已经将抽中的签子投掷出去了。
大厅中央的方桌前站着的白衣少年正俯身去看,马上就要宣布要写的诗歌的主题和修辞了。我也静静地等待着。
“‘少女’,‘犹疑’。”张潮转述完那白衣少年的话后,说道:“这可有的看了。”
我朝着第二位要写诗的人看去,竟是个年迈的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