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京都的天气愈发潮湿而闷热了。
坐在昏黄的草垫上,倚着敞开的拉门,红菱望着隔了一层白雾的世界独自发呆。从出生起,天光一点一点的暗下来,眼前的花与远处的树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渐渐的,一切失却了透明与澄澈,看什么都隔着雾与纱。
闻叔已经走了六天了,没有回来的迹象。这六天里,她不哭也不闹,静静地倚在格子拉门旁,听哒哒的木屐声,听雨天里雨点落地的噼啪声,孤寂的小孩,寂寞像一团乌云笼罩在心里。缓缓膨胀,浸透心肺,弥漫五脏,向上逼进脑海,化成一颗一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春田淑郎白天要去医院工作,真一和纯子都在上学。纯子在女校,功课少一些,回来得早。每次进家门,大喊一声什么,起初红菱听不清楚,连续听了几天,终于知道发音:tadaima[14]——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红菱在心中暗暗地想,却没有人可以问。纯子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来看红菱,看她独自坐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空空的。纯子会拉拉红菱的小手,对着她甜甜地笑,看她暗淡的眼睛里些微发一些光,却始终难有一丝笑意。
她总是那么安静,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而这一天,纯子一如往常,回到家看到独自倚门的红菱,而当她拉起红菱的手,保持一贯的微笑时,却看见红菱眼中的泪水。
“我想闻叔,想回家。”
红菱说。可是纯子却听不懂。
“哎?”纯子茫然地看着红菱。
“我想闻叔,想回家。”
重复一遍后,仿佛有什么猛刺了自己的心,再也无法忍耐那种孤独,瞬间泪如泉涌。
纯子的目光闪现出焦灼,她无法听懂红菱的话,但看她如此伤心,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家里的老佣人跑来,按照一贯哄小孩子的办法,拿出水果和茶点,对红菱抱抱又亲亲,仿佛她是个巨型的婴儿。然而这一切非但未能解决眼前的麻烦,却令红菱倍感不适,愈发嚎啕不止。
春田淑郎回来了,看到眼前不可控制的情形,只好对纯子说:“明天我去给李叔叔拍个电报,叫他赶快回来。”
“如果叔叔一时回不来呢?”纯子担忧地问。
“那我就带红菱去东京。”
“东京?”纯子诧异地问。
“是啊,我联系到了一个老同学,有望给红菱做手术。所以我也打算送她去东京。”
“原来是这样。”
“真是可怜的孩子。”
“是啊!如果是我一个人在中国,还不知会怎样。想想就难过。”
春田淑郎怜爱地摸摸女儿的头,他想他绝不会让女儿独自离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样他怎对得起死去的春美?他后半生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培养儿子和照顾好女儿,让他们幸福快乐地成长,绝不再饱尝亲人的离散之苦。
真一回到家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父亲独自站在门口低头想着什么,而屋子里传来尖厉的哭号声。
“出了什么事?”真一纳罕地问。
“是红菱在哭。我们都没有吃晚饭。”春田淑郎皱着双眉,面色沉郁。
真一没再问下去,他默默向里走去,看见红菱靠在纯子的怀里正哭得撕心裂肺。想是被这痛苦的哭泣所感染,纯子也在用手帕默默擦着眼角。而一旁的老佣人不断地说着安慰的话,却无济于事。
他轻轻走到她们身边,低声对老佣人说:“大家还没吃晚饭,快去厨房准备吧。”
老佣人看见少主人回来,瞥了瞥红菱。但真一却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赶快去准备晚餐。老佣人咕哝着下去了,他拍了拍纯子的肩,对她说:“不要再哭了,先去吃饭。”
纯子擦擦眼泪,问:“红菱怎么办?”
“这样哄她也没有用,不要耽误大家吃晚饭。”
纯子点点头,用手帕为红菱擦擦泪水,拍拍她的肩站了起来。而失去慰藉的红菱仿佛陡然跌进深渊,用手臂抱住自己的身体,更悲痛地嚎啕。纯子想要重新坐下来,真一却向她使了个眼色,要她先出去。纯子犹疑着点点头,小步走了出去。
红菱记得,从前在家里,凡是遇到伤心的事情,总有柳妈陪在身边,给她安慰和照顾。父亲很少出现,母亲偶尔来看看她,将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父亲。人生中最亲近的人只有柳妈,她不需要说太多,甚至都无需说什么,柳妈就看得出她的心事。她是柳妈一手带大的,在她心里,柳妈才更像母亲。
而现在,没有人懂得她的伤心,也没有人听得懂她说的话。闻叔走了,再没有音讯,当初说好的带她来治病,却将她一个人丢在陌生人家里,吃不惯,住不惯,闷热的天气令她窒息。她想她是被真正的遗弃了,闻叔再不会管她,过不了多久,这一家人也会嫌弃她,甚至赶她出门。不认识任何人,听不懂一句话,这遥远的路,怎样才可以回到家呢?
每晚睡前祈祷,闻叔早早回来;每天醒来第一件事,闻叔今天会不会回来?等了一天又一天,阳光像刀,月光如剑,却也只是无言。
天色昏暗,只听见自己的哭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着隐隐的回音。却不知何时起,有从未听到过的乐器的声响,轻响微颤,嘹亮而清澈。那不是母亲弹奏的琴弦的清亮或幽沉,却是一种混合音色的悠扬,有一点似笛子,却又并非那般尖厉。曲调舒缓,漫长的节拍吹送着淡淡的哀伤,宛若家中花园池塘的水面上,那自天空倾泻而下的温柔的月光。
红菱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恍惚中看到真一就坐在她身边,双手捧着什么,在嘴边慢慢地吹。
那是什么?他又在吹奏什么曲子呢?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乐曲,简短却蕴含着某种力量,让她的心被牢牢吸附。
也不知过了多久,重复的曲调却并未令她厌烦,而是在心中生出淡淡的温暖。她呆呆地看着他,看他手中那从未见过的短小的东西,夜色来了,他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只留下一个影子,被曲声环绕。
有灯光临近,纯子端着托盘来到他们身边。真一放下手中的乐器,纯子笑着说些什么。红菱看着他们,忽然想起白羽和竹影,他们也是这般相亲相爱吧?他们将来还要做更亲近的夫妻。而她,也永远只是他们不愿亲近的人,被排斥在他们的快乐之外。
真一拿起一个三角形包着紫菜的米团[15]递给红菱。她见他在亮光中亲切的微笑,却没有立即接过来。而他见她如此,另一只手也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愉快地咀嚼,仿佛在问她,如此美味,怎可置之不理?
而红菱,在长时间的痛哭流涕后终于感到虚脱和饥饿,需要补充食物充盈她过度消耗的体力。
纯子愉快地笑了,因为她知道哥哥总有办法,又一次让大家渡过了难关。
从这一刻起,红菱再不哭闹。许是所有的悲伤都被这一哭耗尽了。她与真一和纯子渐渐熟络起来,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熟络,依然言语不通,却利用各种可能建立起温暖而友善的关系。当纯子放学归来,愉快地握住红菱的手,对她微笑时,她也会立即报以笑的回馈。而当真一每晚归来时,都会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会发声的玩意,吹一段曲子给她听。
时间仿佛改变了节奏,漫长缩短,回味拉长。红菱开始喜欢喝那种大酱味道的汤[16],喜欢吃夹了肉块的米团,而她更喜欢的,是晚饭后真一在书桌上用毛笔在一大张宣纸上工整地写字,字体刚劲有力,规整不凌乱。她看着他将写好的两个大字举起来,与纯子一人一张,听他用咬不准的发音念:轰——菱——
红菱笑了,露出两排白色的牙。真一又指着宣纸上的两个字念道:“kou—rei。”
她微怔,却在他重复过后,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日文词汇,自己的名字。
很快,她学会了早上好,中午好和晚上好,学会了谢谢和再见。短短半月,她对许多可以看到摸到的身边物品都有了异国语言的认知。她发现,日本人竟然使用着与中国相同的汉字,而除此之外,真一竟然可以读懂许多中国书。
初夏的一个午后,纯子在闺房里精心地做着插花。红菱坐在一旁被这精巧的艺术所吸引,静静地看着,未曾留意门外有喧嚷的说话声。忽然,一个穿着洋装的女子跪下来坐在她身旁,头发盘在脑后,微笑地看着她。红菱听见纯子雀跃的声音,跑过来抱住她,两人如此亲密,是家中的亲戚吗?这样想着,却听见吐字略显生硬的声音问她:
“你是红菱吗?”
她惊诧地看着她,来不及回答,又听到她笑着说:“我叫爱子,是闻叔叔的朋友。我来接你去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