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愣在那里,却听见了纯子甜甜的笑声。
爱子看出了红菱的惊诧,笑着说:“春田叔叔已经为你找好了医生,要带你去东京。你的叔叔不放心,要我过来接你。”
半晌,红菱才问道:“你……怎么会说中国话?”
“是你的叔叔教我的。”爱子笑着说。
红菱笑了,爱子的胸前佩戴的石榴红胸针让她感到温暖,那温暖中看到希望。
“我想叔叔了。到了东京就会见到他吗?”红菱问。
“会的。叔叔在那里等你。”
这一夜,红菱兴奋得彻夜未眠,直到破晓方才恍恍惚惚地做了个梦,梦里眼睛亮起来,看到了闻叔。
第二日一早,因一夜未眠而困倦不堪的红菱被迷迷糊糊地送上了人力车。春田淑郎穿戴整齐,在门口嘱咐真一照顾好妹妹,嘱咐纯子操持好家务。这是他第一次留下孩子独自远行,但他相信十五岁的真一和十三岁的纯子不会让他担心,真一的冷静与纯子的细致让他很早就看到了他们身上的担当。尽管自己将有一段时间不在,这个家也绝不会乱起来。
兄妹二人在门口向远去的人挥手告别,红菱坐在车上,看到真一对她摇摇手,想着回来后,一定问问他每晚吹奏的乐器究竟是什么。
再次坐上火车,通往希望的目的地。
三个人愉快地聊着。红菱已经完全摆脱了初来日本时的恐惧,时而对爱子讲起家里的父母亲戚,时而说起自小听到的各种有趣的故事。而爱子,不但能够像中国人一样与她顺畅地交流,对她家乡的山山水水也分外感兴趣。说累了,红菱就靠在爱子的怀里睡一会,迷迷糊糊地听她与春田叔叔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但语气中流露出的亲切和愉快之情却印到心里。
到了东京,一下火车,闻叔就站在面前。
红菱立即扑过去,李闻远抱起她,看见她小脸一拧。
“想闻叔了?”他擦擦红菱的小脸,笑着问。
红菱狠命地点头。
“红菱乖。闻叔带你去治好眼睛。”
红菱又狠命地点点头。
她被带到棕黄色的大楼里[17],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春田淑郎走在前面,李闻远牵着红菱的手,另一侧跟着爱子,倒像是一家人。走上楼梯,终于来到一个屋子门前,只见春田淑郎敲了敲门,便听见里面的招呼声。门开了,红菱看到一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与春田叔叔热烈的寒暄。不多时,她被拉到那个白袍男人的面前,被他摸摸头,听他说“こんにちわ[18]”。
“こんにちわ!”红菱笑着说。
那男人大笑着发出惊叹声,与春田淑郎和李闻远说着什么。她看闻远叔俯身笑着对她说:“他夸奖你日语说得好。”
“おおきに!”红菱来了神采,大声说道。
这一声更引起了那白袍男人的惊呼,他笑着对春田淑郎说:“京都的方言啊!”
春田淑郎笑了,李闻远对红菱说:“你说的‘谢谢’是京都话,在东京你应该说‘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红菱脑子里嗡地一响,这么长,哪里记得住。
她确实没有太多时间记住这些,眼下,最要紧的是治疗眼睛。她被很多奇怪的仪器照着眼睛,强光让她头晕目眩。然后是大人间长时间的交谈,她不知所措,躲在爱子的怀里。而爱子不住地抚摸她的头,却并没有告诉她大人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
这一天开始,红菱便住在了这里。闻叔告诉她,这里叫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穿白袍子的人都是医生,他们会驱走病人身体里的病魔。红菱躺在白色的床上,仰头看着似在微笑的闻叔,问:“我要住很久吗?”
“应该不会的。”
“治好了病我们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柳妈一定想我了。”
“好的。”
“不过……我想先见见纯子和真一。”
“好的。”
“真一经常吹一种乐器,不知道是什么,我想问问他。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闻远笑了,说:“你回去问问他好了。”
“可是我不懂日语。”
“真一和纯子可以教你。”
“我想跟闻叔学。”
“闻叔很忙,不能时刻陪在红菱身边。”
“你都忙些什么呢?你们这些大人,为什么都很忙?”
“这个你长大了就懂了。”
“要等多久才会长大呢?”
“很快。治好了眼睛,很快就长大了。”
“那……是不是要嫁给二傻子……”
李闻远的脸色一沉,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让红菱有任何的不安,只是淡淡地说:“先不想这个,治好眼睛最重要。”
红菱沉默了,微微闭上眼睛。李闻远以为她睡着了,俯身看看她,却见她又缓缓睁开眼,细弱的声音从鼻息间传来。
“我不想嫁给二傻子。你可不可以去和我爹说……”
他没有说话,想是夜色堵住了他的胸口,让他欲语还休。他摸摸红菱的脸,低声说:“睡吧,不要乱想。”
“先天性白内障[19]。有家族遗传病史吗?”
春田淑郎的朋友,红菱的主治医生冈本润一郎[20]坐在科室里,翻弄着红菱的病例。他曾在英国学习多年,是资历颇深的眼科医生。春田淑郎和李闻远都坐在旁边,而爱子留在病房里陪护已经睡去的红菱。
“据我所知,她的家族中没有患眼病的人。”李闻远说。
“一般来说,先天性白内障的发病多为家族遗传所致,亲子遗传和隔代遗传都有极大的可能。除此之外,母亲在怀孕期间,药物、情绪抑郁或惊吓也都会导致胎儿发育不良,患上先天性的眼病。”冈本润一郎继续说。
春田淑郎看了看李闻远,见他表情严肃,略低着头,一只手抱臂,而另一只手肘搭在弯起来的胳膊上,手指摸着下巴,思索着什么。半晌,他说:“红菱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可能在怀孕期间喝过一些中药。再者,据说她一向情绪不佳,抑郁爱哭。”
“嗯……”冈本润一郎听了,继续在病历上写着什么。
“手术难度很大吗?”李闻远的语气中有着难掩的担忧。
“从她的情况看,不算是太复杂的手术。但因她患病时间较长,残余视力已经微弱,手术后视力的恢复状况可能不会十分乐观,需要长久的观察以及坚持视功能康复训练。”
“嗯。”李闻远细细听着,没有发言。
“还有。白内障手术是极易引发一些其他眼科疾病的,其中最常见的是绿内障[21]和网膜剥离[22]。所以即使手术成功也不能掉以轻心,患者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并最好每半年或一年到医院复查。”
医生的话在李闻远的心里摆下一方巨石,他越发明白,红菱要走的路绝非当初预想的那般简单和乐观。
“手术后视力不会立即提升,需要长时间的休养和康复训练。在得到一定恢复后需要配戴眼镜来矫正视力。”
“康复需要多久?”李闻远追问。
“这要看患者的情况,一般来说,至少需要半年至一年的时间。”
李闻远沉默了。春田淑郎看出了朋友的忧虑,立刻说:“那也好,手术后就回京都慢慢调养。纯子可以帮忙照看她,你不知道,红菱这一段时间已经和他们兄妹相处很好,还学了很多日语。”
老朋友的话果然为李闻远的心中撒下一包清凉散。他放下紧绷的手臂,双手搓了搓脸,让自己放松下来。虽然前路漫漫,但无论如何,总是有希望的,他所有的努力并不是徒劳,他相信,红菱的眼睛一定会分外明亮。
三天后的清晨,红菱被推进了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口告别的那一刻,李闻远俯下身摸摸红菱的额头,低声说:“不要害怕,睡一觉醒来,天地更加明亮了。”
红菱的面颊上露出纯美的笑,继而说:“闻叔答应我的,一定做到。”
李闻远一愣,一时间并没有领悟她的意思。但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问多想,他假装会意,肯定地点点头。手术室门关闭了,李闻远站在大门口,背着手来回踱步。春田淑郎和爱子都陪在身边,看他焦灼不安的模样,劝他坐下来休息。而李闻远却无法控制自己,医生的话不断重复在心里,手术能否成功,是否会有术后并发症,如何休养,何时康复,一个又一个问题反反复复萦绕心间。红菱的笑又在眼前,她要他履行的承诺是指什么呢?思来想去,纠缠不止,忽然他终于明白,红菱最担心的,还是那令她恐惧的婚约。
想到这,眉头深锁,一声沉重的叹息。
婚约,如此沉重的枷锁,他自己亦感同身受。
他从未见过父母定下的未过门的媳妇,想来也是殷实家庭条件很好的小姐。只可惜,素昧谋面,何谈相识相知相爱?为了躲避这重枷锁,他几次回国都没有回家去探望父母,这令他感到自责却也无奈。思己及人,红菱未来的夫婿不但从未谋面,且是个智障,这怎能令人甘心接受?如果说眼疾与智障还算勉强匹配的话,从今后红菱将摆脱病患,慢慢做一个正常人,她的人生依旧要被他人摆布,被凋零摧残吗?
他不想看着红菱踏上一条昏黑的路,然而,他真的可以挽救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