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被缠在头上的纱布遮挡,只看得见不算明亮的光。
闻叔说,要两天后才能拆下纱布换药,而这时间她真正做了一回看不见世界的人。
闻叔很忙,红菱醒来时摸了摸她的头,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地走了。只有爱子陪在她身边,为她端来好喝的汤,喂她吃香甜的水果,陪她说话。春田叔叔也会来坐坐,笑着问她:“等出了院,先跟叔叔回京都好吗?真一和纯子都很想你。”
红菱点点头,露出微笑,说“好”。
解开纱布换药的那天,李闻远及时赶了回来。护士小心地解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光亮在眼前一层一层地铺开放大,直到纱布彻底解开,药布被取下来,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霎时间眼前的一切像水洗过一般澄澈而耀目。
“现在是什么感觉?”冈本医生问。
“很亮。晃眼睛。”红菱笑着说。
冈本医生听了李闻远的转译,满意地点点头。他伸出手指,问道:“这是几?”
红菱眯了眯眼睛,说:“一。”
“这个呢?”
眼前的东西似水波流动,线条波动不稳定。红菱努力辨认了会,说:“二。”
“这个呢?”
眼中一阵酸涩感袭来,红菱试探着说:“三……”
“很好。”冈本医生笑着说。“比我预想的状况要好得多。”
陪在红菱身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爱子抱住红菱,脸贴着她的脸,而李闻远坐在另一边,摸摸她的头。春田淑郎抱着双臂,点头赞叹着。
“眼睛有什么感觉吗?”冈本医生继续问。
“痛,像有沙子在磨。”红菱说。
“嗯。没关系,这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过几天会感到痒,但是千万不要用手揉眼睛。睡觉的时候尽量仰卧。过几天拆了线就可以出院了。”
护士重又为红菱换了药布,要她多多卧床休息。李闻远又要匆匆离去,春田淑郎送他走出病房,说:“我问过红菱,她很愿意跟我回京都。”
“那就好。眼下她的情况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回国。而且家里也没有懂西医的大夫,我怕会因为休养不当前功尽弃。”
“你那边的事忙的怎么样了?”
“孙先生决定下个月召开中华革命党第一次会议,现在赶往东京的同志已经越聚越多,有许多事情不容分身。所以还要拜托你多费心……”
“你放心。等过两天拆了线,我先带红菱回去。不知道爱子可不可以与我们同行。我看这几天红菱与她相处得很好,毕竟她也可以陪红菱说说话。”
“好。我去跟她说。”
春田淑郎点点头,挥手与李闻远告别。已经离家多日,虽然对真一和纯子一向放心,但家中情形也不由得他不做惦念。等红菱做了拆线,他就尽快带她回去,后续的休养他完全可以照顾应对,而有儿女与爱子的陪伴,他相信红菱会康复得更快,日子过得更开心。
拆线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红菱被带到诊室里,看到年轻的男医生对她微笑,用小镊子从她眼睛里抽出东西。微微的疼痛让她不由得流出眼泪,身旁的爱子抱着她的双臂,安慰她说:“马上就好了,我们可以出院了!”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医生笑着对爱子说。爱子将医生的鼓励告诉红菱,她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
“闻叔会来送我们吗?”
一切准备停当,春田淑郎和爱子要带着红菱出院了。
“我们先去火车站,闻叔如果赶得来会在那里等我们。”爱子拉着红菱的手说。
红菱点点头,愉快地与冈本医生挥手告别。她的眼睛已经不那么疼了,眼前明亮的世界增强了更多鲜艳的色泽,只是不够稳定的物体仍然摆动着重重幻影,医生说这需要慢慢恢复。
黑色的列车又要驶向远方,红菱站在车外不住地向进站口的方向眺望。爱子站在她身边,每隔一会就会劝她回到车上去,但她却总是摇头,一动不动地痴痴地望着。终于,铃声响起,不能再等了。春田淑郎从火车上下来,将红菱拉上了火车。巨大的失望袭来,她坐在窗口,手臂扒在车窗上,依然向外看着。
列车缓缓移动,送别的人影挥舞着手臂渐渐远去。闻叔始终没有来。
眼泪又串成了珠链,顺着脸颊淌下来。
“不能哭的。医生嘱咐过,手术后不能哭的。”爱子替她擦着眼泪,温柔地说。
“闻叔为什么不来送我?”
“叔叔有很多事情要做。等忙完了,会去京都看你的。”
“什么时候才会来京都呢?”
“很快的。红菱要乖,闻叔很快就会来的。”
漫长旅途的终点,是真一和纯子热情愉快的迎接。
心里的阴霾被迅速一扫而光,美食与欢笑让悲伤的心得到了慰藉。这一次,红菱看清了纯子的脸,她的颧骨有一点高,但眼睛大大的,眉毛是柳叶的形状。而真一,五官严正,眼睛里透出清澈的光。他似乎不常笑,但微微上扬的嘴角里却有着可以抚慰心灵的安和。
红菱觉得,她又一次结识了他们兄妹俩,这一次,更真切。
她终于看清了真一喜欢吹奏的那个小乐器,亮闪闪的,还刻着没见过的文字。爱子说,这是口琴。上面刻着的是英文厂家名。
“那我可以学吗?”红菱问。
“当然!如果你喜欢,我来教你。”真一说。
真一成了红菱的老师,特意为红菱买了一个银色的口琴,每晚放学归来便教她吹上一段。而红菱亦十分陶醉在这漫漫曲调中,想是继承了母亲对乐器的天分,她的进步飞速,很快便可以吹奏许多短小的歌曲。她喜欢在晚饭后的院子里,有月光的晚上,与真一肩并肩坐着,夏日的夜晚闷热,只有微微的风。院子里有蝉的鸣叫,令她想起贺城家中的花园。她会与真一交换着各吹一曲,喜欢口琴的声音在耳边划过,那悠扬的声音可以飞上天空,乐声里洒满月光。
小院子里有两棵枫树,秋天里枫叶泛出鲜红的色泽。
眼前的事物越发的真切而稳定,枫叶的鲜红仿佛可以流淌进心里。
然而那婀娜的姿态却是静谧的,浓烈的红并未改变这沉郁的风骨。春田淑郎会和儿子在枫树下摆一盘围棋,真一冷静的姿态会令对手感到阵阵窒息。春田淑郎十分赞赏儿子的性格,他认为,真一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而闺房内,纯子和爱子在摆弄着插花,红菱坐在一旁,看得出神。
“清水寺的枫叶正是好时节,我们带红菱去看吧!”纯子说。
“医生嘱咐先不要让她出门,怕灰尘造成感染。”爱子说。
“那真遗憾!眼下正是看枫叶的季节。”
“等明年春天,我们或许可以带她去看樱花。”
“红菱,你的家乡有樱花吗?”纯子问。
“没有。我们那里有桃花。”
“等到明年春天,我们带你去看樱花可好?”爱子问。
“那闻叔会回来吗?我还要问问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去。”
爱子沉默了,她没有办法回答红菱的疑问,这几个月来,除了一封报平安的电报,她没有收到任何信函。李闻远什么时候会回来,与她相聚,与红菱相聚,也同样是她心中每日萦绕不去的问号。
或许再等一等,就会回来的吧?
她也只得如此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