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菱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又一天,饭也懒怠吃,心头总有什么压着似的,不能释怀。
六年未归,如今再见,有些人变了,但更多的人依旧是老样子,就连屋里的摆设,屋外的花草树木砖瓦院落都毫无变化。可是,为什么就是缺少久违的亲切感,缺少不可割断的亲和力呢?想起站在昏暗客厅里迎接她的父亲,想起卧病在床还未相见的母亲,她就觉得心里堵,像有块石头横亘在心口,外面是风霜雨雪,里面是慌乱无助。说来也好笑,明明是家,却没个家的温度,从屋檐向下,一层一层地压下来。想见的人都不在,周围的至亲却像陌生人。未来像个谜洞,有无数种不想面对的可能。
她忽地从梦中惊醒,心像被掏了空,身上湿湿的一层虚汗。也不知方才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只觉得一阵惊恐。瘫痪了片刻她渐渐恢复知觉,支撑着坐起来,屋子里静静的,下人们都不在。她试着喊了两声,终于跑来了一个小丫鬟。
“现在几时了?”红菱问。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小姐要上饭吗?”
“不用了。我不饿。”红菱沉默了一会,又说:“扶我起来梳洗一下,我要去看我娘。”
小丫鬟应声去了。红菱努力镇定自己,该要面对的总要面对,她想。
见到母亲后她的心还是稍稍平复了些,至少母亲生病是真的。虽然闻叔不见踪影,倒也还没有人说起婚约的事。
姨太太家琬已经彻底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病弱夺去了她的全部风华。她早已放弃弹琴,每日不能下床,房间里是浓重的药味和她不能停住的咳嗽声。
红菱走进来之前,做了个深呼吸,竟比走进大门时还要慌乱。但当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她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方才的镇定瞬间荡然无存。在她的记忆中,母亲虽然瘦弱也谈不上绝代风华,但也是个有独特气韵的女人,而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她瘦的只剩一副骨架。还没有从这震惊中恢复过来,母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坐起半个身子,一把死死地拉住她的手,哭着大声喊:“你怎么才回来!你不是答应娘,治好了眼睛就回来的吗?”
再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也不能对此无动于衷。母亲的问话将她拉回六年前,她在母亲床边,坚定地说要和闻叔去日本,那一天母亲也在哭,恨她没心肝。她想,在家的那些年虽然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护,但到底是她的女儿,或许她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
红菱坐在床边,拉着母亲的手,泪珠子落下来,尽力安慰她。依她看来,母亲恐怕来日无多,或许她不能像预期的那样,按时回去上学了。
有仆人抱着弟弟过来,生的也是粉雕玉琢。他圆圆的脸似乎不太爱笑,见了娘也未见得亲,没过一会就皱眉哭起来。仆人又急急忙忙哄着抱了出去,边走边说着都是药味熏的。
“有没有去见过太太?”家琬虚弱地问。
“还没有。”
“这怎么行!不能失了礼数!要去请个安,别让太太挑理。”
这算什么?红菱不快,难道女儿先看看亲生母亲有什么不对吗?那年她挑唆父亲暴打她们母女的事还深深印在脑海里,她凭什么要对仇人示好?
“娘,这些年她没再为难你吧?”
“别放在心上……”
家琬的逆来顺受让红菱心头更添烦闷,家琬看出了女儿的心思,说:“你啊!总是什么事都往心上搁。都是一家人,过去了就过去了。”
红菱不便反驳,闷头不说话。家琬继续说:“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听说你一回来就病了,可把我吓坏了。娘就怕你和我似的。”
“我没事,娘放心吧!”
“那就好。”家琬终于放心了似的。“别在我这耽搁太久,去看看太太。这些年没回来,好歹问个安。”
纵有千般不愿,终是不好让母亲为难。如若因为这件事再让太太刁难母亲,红菱心里也会非常难过。她答应很快再来,但走出房间时却是更加沉重。本以为看过母亲就可以回去躲着,谁想又要去面对更不愿面对的人。
一步三退地来到太太的屋子前,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等下人通报后,里面立即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哎呀!红菱回来了!”只觉得声音耳熟,却也记不清是谁,红菱走进房间,光线很暗,她平时并不戴着厚重的眼镜,也只是不甚清晰地看见两个中年女人,一个还安然地端坐着,另一个已经兴奋地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她终于分辨清楚,站起来的人是姜太太。她似乎没有太多变化,应该是保养得十分好。但她的出现令已如惊弓之鸟的红菱瞬间变成冰柱一样,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是来做什么的?
借着光线昏暗,红菱故作镇定,强颜欢笑打招呼。姜太太笑得像朵花,拉着她上上下下看,夸她眼睛好了,人漂亮了,懂事会说话了。一旁端坐的叶夫人家琰似笑非笑,一言不发,一脸的阴阳怪气令红菱更觉厌恶。
她倒是明显的老了。红菱想,不知是不是因为姨太太到底生了儿子,她彻底被击败而绝望。红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知怎的,站在这屋檐下,心也阴暗起来。
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吵得红菱一阵心跳。只听姜太太大声喊:“白羽你快来!红菱回来了!”
说不清那一刻有着怎样的光与影,很多年后的许多次的回忆里,那一刻都是既模糊又悸动的。他似乎站在一片光晕里,却有一半阴影遮住他的脸,就像他留给她的那些记忆。而此刻,她看到他颀长的身躯,白上衣黑色背带西裤,方的脸,圆的镜片,愉快亲切的微笑,右手伸了出来。红菱立刻会意,在船上与何限的相遇已经让她记住这是握手礼,虽然孟江南说应该是女士先伸手,但红菱不想再上演尴尬的场面。她立即伸出手握住他的,也回报以亲切的微笑。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终于这样友善热络地招呼她了,就像她小时候无数次渴望的,不,比那还要亲切友善。沉郁在阴影中的心瞬间涂上一道光彩,像阴湿的被褥在阳光下晒出温暖的气息。
“哎呀这怎么行!快松开!快松开!”
姜太太大叫起来,吓得脸都白了。姜白羽回身笑着说:“妈你不懂,这是握手礼,是政府提倡的新式礼节。红菱是在国外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我更要拿出尊重女性的姿态来才行。”
“这叫什么事啊!”姜太太一脸不快。“你们这些个读书的学生现在闹的什么新玩意真是不像话!你们两个是大哥与弟媳,按道理过门前是不能见面的。这要不是看在两家多年的交情,你们从小就认识的份上……唉!这是什么世道!”
姜太太这话有一半是说给叶夫人听的,果然家琰脸上大不快,冷笑一声说:“红菱是外头长大的,忘了咱们的礼数,回头我还要好好调教,您还得多担待。”
姜太太的话已经让红菱的心瞬间又跌入冰点,而叶夫人的“好好调教”更让她感知到事情的大不妙。她的话是否有更深的含义?那在心底挥之不去的忧虑是否并非杞人忧天?
“等娘身体好些了,我还要赶回去上学。”红菱半冷着腔调说。
姜太太一听脸色大变,诧异中带着不满,抛给叶夫人一个眼神。而叶夫人毫不慌乱,冷笑一声说:“你娘恐怕一时好不了了,你就别动这份心思了。”
一阵肝火升腾,红菱看着叶夫人说:“我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29],不能辜负闻叔对我的期望。再说,我回来的匆忙,日本那边还有许多事情没交代好,所以我必须回去。”
这次还未等叶夫人说话,一旁的姜白羽以极力赞赏的语气说道:“我支持你!时代变了,女子也要读书受教育。北京已经成立了女高师,北大也已经招收了女生。红菱有这样的志向殊为难得!”
姜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叶夫人冷冷地对红菱说:“你别闻叔闻叔的!在我们家他连说话的份都没有!你姓叶,你的未来由老爷做主。”
红菱刚要反驳,姜太太忙满面堆笑地说:“红菱啊!上学的事先不着急,从长计议!在外头这么些年,刚回来也不适应,好好休息段日子。开学还早呢!”
红菱勉强收了脾气,半低着头说:“不管我姓叶还是姓李,我已经长大了,未来的事情我自己做主。”说完也不打招呼,转身就迈步下楼去了。
叶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死死地抓着桌边,姜太太皱着眉,心里一阵乱打鼓。红菱如今是人大心也大,治好了病,长了见识,这是翅膀硬了要飞呢!从小就乖戾的她如今哪里还能甘愿嫁给一个智障?想到这,一阵埋怨一阵焦虑。而站在一旁的白羽目送红菱坚毅的背影,眼中无法掩藏欣赏赞许的目光。如今的红菱再不是从前的那个行动不便性格怪异的小孩,她是在北京城里都难得一见的,有着新思想新主张的读书女子。这些年她在日本是如何度过的?与哪些人接触?读什么书?这一切卷成一个硕大的谜团滚动在脑海,他不多时找了个借口走下了楼,想要追上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