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羽走到院子里只看见一片昏黑,红菱不知走到哪去了。也许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会主动过去看看,哪怕是借着看望竹影的名义。可现在,竹影已经是个处处守礼避嫌的少女,他想体贴地说句话都没机会,又怎可以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去看红菱?
夏日的傍晚微微透着凉,白羽不愿立即回去,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后院闲逛。忽然,眼前有微弱的光,似有两个人在说着什么,声音那么熟悉。他立即来了精神,向前走去,只见一男一女,不过是及简短的对话。
“闻叔真的没说他去了哪里吗?”
“哎哟大小姐!您真为难我了!这是主子们的事,哪能跟我们下人说呢?”
“那你让阿福明早去邮局帮我发封电报。”
“您要发给谁啊?”
“日本的朋友。”
“大小姐,这要去杭州才行。”
“那……寄信总可以吧?”
“那好,您写好了交给我,我差人去办。”
两人说完就散了,只听见老管家贵禄的叹息声。姜白羽上前几步叫住他,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那不是红菱么?”
贵禄没料到姜白羽会突然出现,吃了一惊,问:“姜少爷已经见过了?”
“是啊!刚才在太太那见到了。已经长大不少。”
贵禄听了又是一阵摇头叹气。
“是祸是福呢?您说?”
姜白羽没明白他的意思,而贵禄仍旧叹气摇头,也不等他明白,寒暄两句匆忙走了。姜白羽仍思索着贵禄的话,他究竟想说什么?边想边胡乱走着,竟走到了一处不算熟悉的所在。这里静得出奇,位置偏狭,院墙高大,只有一间古旧的屋子里亮着不算明亮的灯。他从未来过这里,愈发好奇起来,向着光亮轻轻走去,走到近前竟然看见红菱正坐在一张大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而更让他惊诧的是红菱鼻梁上架着的那个厚重的眼镜,像一块砖挂在脸上,向下坠着,压得她无法抬起头来。
红菱写得很认真,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窗外正仔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段时间她终于停下来,摘下厚重的眼镜,揉揉眼睛,伏在纸上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这才起身伸了个懒腰。可这一抬头,她立即发现了窗外的人影,慌乱中喊了声“谁!”
“别怕!是我!”
姜白羽趋步靠近窗子,微笑着向里探望,红菱这才看清楚,收了慌乱笑道:“怎么不进来?站在那干吗?”
“看你在写东西,没敢打扰你。”
“只是在写信而已,你快进来吧!”
姜白羽绕到门口走进来,红菱看着他走进自己的视线,宛如沉闷的空气中飘来一缕清爽的风。她没有动,静静地迎接这缕清风拂面。
“你一个人在这?”
红菱点点头。
“这么僻静的地方,你不怕?”
红菱笑了,说:“这是我爹的书房,我小时候就常自己来坐上大半天,谁也找不到我。”
白羽略略吃惊,他们从小就认识的,但他从不知道她有过这样的过往。
“我给你倒杯茶。”
红菱走开了,白羽走到书桌前看了一眼尚未折合的信,满篇都是日文,夹杂其间的汉字似乎在挑逗他,不妨猜猜看信里写了什么。
“你在日本这些年,日语一定说的很好。”白羽接过红菱递过来的茶杯,眼睛却没有离开那封信。
“和日本人总是比不了的。”
红菱笑着坐下来折信,白羽也笑了,问:“寄给谁?”
“闻叔在日本的朋友,这些年我一直住在他们家。回来前答应了要拍电报回去,可是这么急都没顾得上。现在我娘病着,怕是不能赶回去上课了,所以写封信回去。”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父亲是医生,儿子也在读医科,还有一个女儿毕业待嫁,妈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小康人家的安和,不禁令灯前的两人都心生艳羡。
红菱给白羽讲了这些年的经历,忽而欢悦忽而淡淡的伤怀。白羽完全沉浸在她的讲述中,被每一个细节深深吸引。那些遥远的国度里发生的故事,说它奇特却也带着平常,说它陌生却也一如这里的一切,不过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白羽还没有出过洋,一年以后的留美安排早已让他的心按捺不住那份向往。美国比日本更遥远,那里的人文与故事会更大的不同。但此时此刻,红菱的经历足以令他陶醉神往,那些人与事都罩上了一层闪光的薄纱,包括那来去匆匆行踪神秘的闻叔,红菱与他那么亲近,倒像是他的亲生女儿一样。
“可惜他这次来去匆忙,不但没能见上,就连去了哪里都没有说。”
说到这,红菱低下头,语气伤感。
“他本就是来去匆忙的人,说不定过几日他就回来了。他对你这样关爱,一定不会不管你的。想必是觉得你已在家,不似在外面时要更多的劳心牵挂。”
红菱似乎同意他的解释,至少没有表现更多的反对。白羽看着她,觉得她并非母亲常说的那般性格乖戾,不通人事。她虽然没有竹影那般的花容月貌,身体也略显单薄。但她的谈吐开朗真诚,气质大方文雅,是真正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像这样的女子,别说小城镇里没见过,就是在北京城也只是在教会学校读书的女学生身上才会看到。可姜白羽是浙江来求学的学子,在北京城无根无基无势力,故而也只是偶尔瞥见,心里赞赏却并没有与她们有过哪怕是浅近的交流。
而眼前的红菱有着那样的谈吐气质,却亲近而熟悉,满足了他所有的好奇,弥补了心中的遗憾。
“你在日本这么多年,身边并无中国人,却还没有忘记汉语,实在难得。”
“那是因为春田叔叔是个汉学家!他可以阅读中文的儒家典籍,他的儿子真一更厉害,可以读明清小说!每晚放学后我们三个孩子都会凑在一起学汉家典籍,我还要教他们中文。你说,我怎么忘得了?就算我想忘,他们兄妹俩也不会答应的!”
一席话说得姜白羽心痒,恨不得自己就置身他们中间,每晚灯下书前,古典中缭绕着异国情调。
“除了这些,你还读了哪些书?”
“还有日本的古典作品,比如说……”红菱忽然语促,手指敲敲脑门,拿起一支笔,在空白纸上写下“源氏物语”四个字。
“这是日本最早的长篇小说。”白羽看了说。“我在北京读了很多外国书,但除了英文书外,其他的也只能读译作了。真是羡慕你可以读日文书,他们虽然传承了我们的文学,但也有自己的特色,值得借鉴学习。尤其是近几十年,他们受西方影响更多。对了,你懂英文吗?”
“在学校学着,不过不是特别好,读不了英文书。看的都是日文翻译。”
“已经很是难得了。”
白羽说的是真心话,眼前的红菱已经完全颠覆了他有生以来对她的所有认知。她是新鲜的,异域的,站在这个时代的新的青年人中间的。他看着她,她身上那套有别于中国人的套裙更为她增添一份特别。白羽不知道,那是红菱的学生装,因为穿着和服回家实在是不合适,可她已没有中式衣服可穿,也只好穿着新式的深蓝布海军制服样式的套裙回来。这一路上也引起过不少侧目,但她想如若真的穿着和服回来,想必轰动更是难以承受。
红菱也看着眼前的白羽,他颀长的身体斜靠在书桌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着看她。白羽的气质与真一极大的不同,没有他的冷静却散发着活力;没有他的亲切却带着某种神秘的磁力,越是陌生便越是要吸引你去接近,去探寻。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气场,使你在这狭小的场所忘记一切纷繁与喧嚣,甚至忘记自我,只想再多靠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