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栗蹲下身,抱起小玉米。海风拂动棕榈树,墨蓝色的夜空之下,小玉米和于栗对视了几秒。他的眼睛和妈妈的一模一样,眸子如同雾气笼罩的月下湖泊。
他屏住呼吸,似乎此刻抱着他的妈妈,和他想象里的人不同,她不会说话,不会微笑,不会烤蓝莓派。她是一座大理石雕像,一座冰山,总之不会是名为妈妈的物种。
小玉米吸了吸鼻子,小脑袋埋到了妈妈的怀抱里。
于栗的下巴藏在那头小卷发里。她歪着头,用侧脸摩挲儿子的头发,像一个抱着玩具熊的小女孩。她仍旧一言不发。
她把儿子抱回车上,帮他系好儿童座椅的安全带,关上车门。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往酒店大门走去。
汽车缓缓驶离,我转身追上于栗。办理好入住登记后,我和于栗搭电梯上楼,来到所住的房间,期间于栗始终沉默。
房间里有两张床,一扇占据了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远处的海面上矗立着一座孤独的灯塔。
于栗走进浴室。她洗完之后换我洗。我从浴室出来时,她坐在床头看合同文件。明天一早我们要去和柳先生见面。
我坐在床沿边擦头发,面对着于栗。我不时地瞅她一眼,我感觉她从飞机上下来后,就变了个人。
“柜子里有吹风机。”她看着文件,头也不回地说。
“小玉米的眼睛和你的好像。”我说。
于栗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半躺在床上,手里依然抓着文件夹。
我扔下毛巾,起身绕到床的另一边,来到于栗的面前。我跳到床上,床垫弹性十足,于栗整个人都被震了起来。
她瞪着我。我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一边从她手里拿走文件夹,一边说:“你在飞机上都看十遍了。”
她起身盘腿坐在床上,抱着胳膊,背对着我,面朝窗外星空下的大海。
我把文件夹放回公文包里。
我说:“你怎么都不搭理小玉米。”
“小墨,”她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夹带着一股怨气,她说,“你以后别再跟于谷见面了,如果你还想保住现在的工作。”
顷刻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着于栗。我从未想过,我需要在工作和于谷之间做选择。
于栗忽而眯起双眼,笑着说:“吓到你啦?”
“我还以为你发脾气了。”我说。
她凑到我面前,抬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她说:“你的皮肤弹性真好,我结婚的时候,皮肤和你差不多。”
她平躺到床上,双手撑着后脑勺,说:“当时柳春秋向我求婚,我整个人都懵了,糊里糊涂地就嫁了。”
“你心里并不喜欢他?”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大懂什么喜欢不喜欢,那些都是高中生的玩意儿,我嫁给他,是因为我想报答他,想感谢他对我的栽培,他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报……报答?”
于栗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她说:“你不知道,他求婚的时候全公司的人都在,整层写字楼搞得跟游乐园一样,我以为他疯了,这不是他平时的风格。”
她接着说:“不过再想想,他可能真的很想和我结婚,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所以我就答应他了。”
我半张着嘴,我没想到我的偶像竟然是个情感白痴,婚姻在她眼里跟过家家似的。
“你别误会,假如他威胁我,让我和他发生关系,我是不会答应的,我还分得清婚姻和性骚扰的。”
她说完这话,我发现她身上有种莫名的可爱。我隐约觉得,柳春秋也爱上了她这一点。
“我想着嫁给他之后,就不用再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了,我妈也不会再唠叨,我也能全身心投入工作。”
“你们结婚后,他对你不好?”
她摇摇头,说:“和结婚前没什么不同,一起上下班,我给他做早餐,没有应酬的时候,他给我做晚餐,一起洗碗,一起打扫房间,两个人在家里跑来跑去的,连健身房都不用去了。”
“那你离开他是为什么?”
“我也想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可是我怀孕了,玉米是个意外。”
“就算是意外,他也是你亲儿子啊,你怎么一点都不疼他,你怀他的时候不辛苦吗,你生他的时候不痛吗?”
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压低声音,说:“总之玉米不像你的亲生儿子。”
“我那时候工作很忙,人也很瘦,孩子怀了三四个月才发现,然后听身边人的话,傻乎乎地休了产假,在家里呆了大半年。”
“那段时间他不在,他去国外参与一个新项目,我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
她眉眼低垂,一只手抚摸着小腹,仿佛里面依然孕育着生命。
“我恨他,因为他我不能去上班,忙了一整年的项目,拱手让给竞争对手,我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敢下楼,因为我怕走楼梯时摔倒,他真的太重了。”
“你恨玉米?”
她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里酿着浓稠的痛苦,这股黑暗的情绪,几乎要把我吞噬了。
一股真切的痛感从我心头划过。我意识到我和玉米其实是相似的存在。我希望玉米能唤醒于栗内心的母爱,是因为过去我没能留住我妈妈。
我希望于栗能关心小玉米,哪怕只是不带感情的说教,虚假的承诺,我只要她正视小玉米的存在,不要逃避,不要抛弃他。我不希望她活成我厌恶的模样。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儿子,你可以埋怨,你可以嫌弃他拖累你,但也不至于说恨,你在开玩笑吧……”
“如果我早点知道,我不会让他生下来的。”
“你……”
我想破口大骂。可是对我而言,于栗也是我的老师,我的朋友,她给了我梦想,给了我启航的动力,给了我太多的恩惠,而我无以为报。
“既然这样,”我说,“你就当没他这个儿子吧,永远离开他,他也会习惯没有你的生活。”
“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于栗说。
这时她倏地转过头去,我看见她的眼角闪烁着泪光。
“我恨他,可是我生下他之后,不敢抱他,不敢触碰他的身体。”
“今天看到他,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抱着他的时候,心里依然很害怕,”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真的好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