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广场上有蝴蝶在飞。蝴蝶专挑花花草草的路径走，它不喜欢平整光洁的大理石板，也不去那边的人工喷泉围观。从这一点上看来，蝴蝶不喜欢人类热衷的这些东西，从而也不见得会喜欢上人类。在花坛和灌木丛上方，蝴蝶寻寻觅觅，忽高忽低的舞步不成章法。像一些从旁边的大酒店里出来的人，脚步趔趄，带有或厚或薄的醉意。5月的花香并不浓烈，蝴蝶何以会醉，这件事情里面，有我不甚了解的东西。
刚开始的时候，我面前的花坛里飞着3只蝴蝶，其中的两只在飞舞中碰到了一块，但是它们很快分开。两三分钟后，其中的一只与第三只相遇，这次厮缠的时间长久得多，可是这只NO.3表现得有点儿厌烦，它冲出另一只忽左忽右舞出的包围圈，经由我身侧，径直向广场南边的丁香树丛飞去。此时阳光耀眼，相距紧缩至两米，我方才看得清楚：这是一只黑色的蝴蝶，身形比另一只白色的略大一些。我差一点儿笑出来，看样子，有些蝴蝶也像人类，讲究个品貌相当门当户对。但是那只白蝶像个多情的女人，明知无法挽留，仍旧恋恋不舍，一直把黑蝶送到了花坛边缘，才折身飞回。现在，花坛中只剩下了两只蝴蝶，彼此漠不关心，只是一味忙着在草丛中找自己的东西。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在人类主宰的城市里，蝴蝶们作为弱势群体，理应相互团结，把种族的强大和繁荣放在首位。但是人类至今也没能做到这一点，不能要求蝴蝶们发扬大公无私的忘我精神。
我记得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一只蝶。是在江西青云镇，一只蝴蝶像合奏中突然穿插进来的音符，引起一阵慌乱和骚动。当时，我们这一拨散散漫漫的采风队伍，正游走在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白墙青瓦之间。一只蝶突然出现，它是这样大，像一只鸟，扑翅时仿佛迸出歌唱。它整个简直不像是真的，翅膀和身体黑得这么深，重金属一样发出幽暗的光，也重金属一样富有密度和质量。你完全忘记了它曾经是一只卑微的虫子，修炼过多少个世纪，才收获如此雍容而庄严的飞翔。越过一道农家的篱笆，它落在一株树硕大的叶子上面，黑丝绒样的大翅膀安静地向两侧铺开。我不知道那是一株什么树，如同我不知道它是一只什么种类的蝶；但是我疑心那树叶上有奇异的香，让一只蝶迷醉得对世界毫不设防。
在我的印象里，蝴蝶是最缺乏警惕性的动物之一。它易于捕捉，这和它疏于防范有直接关系。当一只蝶伏在花朵之上，变成花瓣中最醒目的一页，双翅合起，仿佛有意为人类捏拢的两根手指提供便利。我疑心，因为自知生命短促，蝴蝶才不像人类那样，对死亡怀有深沉的畏惧。蝶类的平均寿命只有25天，而一旦交配，生命随之缩短。在向死亡滑翔的倒计时中，一只雌蝶甚至来不及产完体内的卵，像无法吐露的情意，至死都只能储藏于我们内心。在人类的视线之外，一只蝶从地面上的草叶出发，最终又落回地面，变成了影子和露水。
当一位老人在暮色中陷身回忆，思绪如蝴蝶翩飞。蝴蝶从尘封的春天深处飞来，梦境一样让人心醉。老人无论多老，都曾经拥有一个孩子的出身。而孩子对世界的误解是经常性的——他以为蝴蝶翅羽上的鳞粉是它身体上的灰尘。当这些灰尘被溪水洗净，那些美丽的翅膀纯粹得近乎透明。而蝴蝶，蝴蝶因此被自己的美貌深深陶醉，在树荫下一睡不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