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橘子,我5岁,在眼看就要到6岁的时候。
眼看就要跨过5岁门槛的我,已经懂得了很多事情。我这么说是有证据的。因为仅仅一年后,我父亲再回家过年时向同事借来了一架相机,它所留下的所有瞬间都弥足珍贵——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乡村,人们站在自家门前照相的机会几乎约等于无。而这时我还不到7岁,留在相纸的嘴脸已经多么老气横秋。以此推算,这之前的一年,我的形象也鲜活不到哪去。很有可能,我生下来就长了一张沧桑横流的老人脸。
这天是腊月二十九。刚过晌午,我就对着自家大门望眼欲穿。但是直到掌灯时分,我父亲和母亲才回到家里,他们同时带进来几个大包小裹和一股经过长途跋涉的寒气。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长途跋涉”这个词,我只知道,“城里”是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远得比“县城”还要神奇和神秘。眼下,只要花上一个小时,一辆出租车就可以从营口市区径直开到我的老家郑屯;而在30年前,盖州县城和郑屯大队之间还没有通车,我父亲和母亲在盖州火车站下了慢腾腾的老爷车,还要徒步走上30里地。他们在午饭后动身,到了傍晚才终于踏进家门。
我父亲看上去心情好得很。他乐呵呵地拉开黑色人造革包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慷慨地往我脚边一倒。意思是:喏,给你的!提包里藏着的苹果就骨碌碌地滚得满炕都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苹果,它们一个个圆滚滚黄灿灿的,在暖黄色的白炽灯下显得尤其鲜艳明丽。我用我常年捉蚂蚱和蜻蜓练就的奇异手法飞快地抓住了其中的一个,在我父亲反应过来之前,我的门牙已经毫不犹豫地洞穿了这只苹果的表皮。我父亲张大了眼睛和嘴巴;之后他的眼睛眯小,嘴巴则变得更大,他开心地爆出了一连串的“哈哈”。我知道上当了,这苹果又辣又涩,我父亲的大笑更加重了我的失望和恼火。这时候我母亲闻声赶来,旋即也加入了我父亲的大笑团伙。我委屈得差点掉下泪来——他们居然用这样难吃的东西来糊弄我。我父亲看出不对了,赶紧把我扔掉的那只苹果捡起来,示意给我看:这个苹果,皮要剥掉才能吃呢!
我和橘子的第一个照面是不愉快的,我的味蕾率先认识了苦涩惊人的橘子皮,然后才幸会了橘子本身。直到许多年后,我忽然明白,这实际上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认识顺序——什么时候,我们对一件事物的认知可以从内部开始?
橘子事件留给我的印象是如此之深,此后我又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事物,许许多多的人,我开始积累下一些经验,这经验来自于一只穿着隐晦衣服的橘子,以及岁月深层的某个部分。我已经知道如何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因为那个沉不住气的人总会赶在我之前出现,代替我,一点点剥掉某件事物的表皮,使真相得以慢慢彰显。
而在我认识橘子之前的若干年,我曾外祖父第一次见到了虾蟆。——“虾蟆”这个学名是我偶然在一本画册上看来的,这之前我只知道它叫做“虾爬子”,并且这之后还将一路这样叫下去。可见有时候学名再优雅严正也是靠不住的——谁知道“虾蟆”是何许人也?又有谁不晓得大名鼎鼎的虾爬子女士和虾爬子先生?偏偏我曾外祖父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个世代蜗居于沈阳新民县的倔强老头(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算很老),面对这种模样古怪得近乎可怕可憎的海洋生物,根据自己50多年的人生经验,他把它们归类于陆地上的低等爬虫之流。对我外祖父举家津津有味地嗜食卤虾爬子这件事情,曾外祖父表面上处之泰然,内心里则深怀怜惜和痛楚。出于同样平常的经济景况,我曾外祖父自知无力帮衬长子一家的生活,他补偿的方式就是拼命干活。他日夜操劳的牛马姿态一直持续到他的暮年。在我终于得以见到他的时候,他干瘦的脊背已经在生活的重压下呈现出夸张的弧度。
而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虾爬子腹部一排排细密柔韧的软足显然远不及它们在40年后的履迹这样遥远。似乎在那个时代,作为长度单位的公里数远比眼下的更分量充足。同样的一千米,在一个人生命的不同时期看起来大约并不相同,在不同的双脚和车轮的丈量下也显现出不同的意义。我心事重重的曾外祖父完成了他历时最长历程最远的一番巡视,回到新民老家,他避开外人和我曾外祖母说起他亲眼所见的虾爬子。他说,玉奎(我外祖父的名字)家里孩子多,家境难啊,孩子们把大虫子用盐水渍一渍就吃得那么香……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里可能正在隐隐浮起心疼的泪水;而他的心里,一定也充满了漫长岁月沉积下来的,无穷无尽的苦难和酸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