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枯藤,老树,昏鸦。
一座座起起伏伏的小土丘平白把这一处地势平坦、林木掩映的西坡小山谷给占了一大半去,就像是枯木之上冒蘑菇,红颜娇面长斑疹,月下鸦声嘶嘶,树摇阴风阵阵,分明是一处碑冢累累的坟场!
一支破了好几个窟窿的白布幡蔫头蔫脑地耷拉在最外侧的坟冢旁,幡下却冒出了两个从未在此出现的黑黝黝的身影。
吭哧吭哧的动静把站在树上的乌鸦都吸引了过来,像是好奇大晚上怎么会有奇怪的东西,倒是一点也不怕人。
白苏在跟着他那潇洒不羁爱自由的师父学医时,经常游走在外,他师父白衣一袭干净整洁负责给人看病,他则端茶倒水俯首帖耳任凭差遣,上得了厨房,下得了灵堂,造得一手好汤水,验得百具亡魂尸。
像上房揭瓦翻墙掘墓这类事,他干的次数比验得尸体还多。
不过,他身边这位明明是半夜被他强行拖来指路的,现如今反倒不走了;且明明是个姑娘家,挥起铲子和搞头来一点也不生疏,甚至动作比他还利索一些。
乔月没有注意到旁边人频频看向自己的眼神,事实上这黑灯瞎火的坟头墓旁,她就是想看得清也不能够。
而且她本就是上山来探听消息的,如今已有了眉目,即便出了一些小插曲,也不妨碍她的最终目的。
这么一想,在白苏提出让她带路去坟场时,她只纠结了一会也就想通了,就当是还他帮忙捉贼的人情。
耽误了这些时间,村里大约已经熄灯了,万籁俱寂的山谷坟场鬼气森森,她手上的动作大约是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
归功于平日的耕作刨地,她手上的力气也大了不少,两个人默默地挖坟,没一会儿就刨出一个深坑。
坑底的泥土半湿半干,掺杂了石块和草根,一看便是事先被人挖出来后,又填了进去,而且时间不长,最多就是昨日才挖的。
但开挖之前,这片地上的土石与周围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连着几簇大小不一的野草都像是直接从地里长出来一般。
若不是白苏指出来这一块土地有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是发现不了的。
忽然,就在这坑底的一处坚硬的岩石下,露出了一角黑色的衣料,乔月借着坑壁上的火折恰好看见,一铲子差点没收住,结果磕在了岩石上。
白苏听见了动静,转头也发现了那一角衣料,眼疾手快地取了火折把她护在身后。
在她还没有看清的时候,白苏已经往手上套了一层乳白色带着些透明的指套,冲着那一角把手伸过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黑布并不长,里面裹得东西也并不是她担心看到的森森白骨和腐尸烂肉,而是一堆带字的信纸。
乔月悄悄松了口气,白苏已经把整个包袱给挖出来了。
她轻轻地捏起其中的一张,单就上面的字而言,她是能看得懂的,只是连在一起的话,除了像二百五,三十七这样的数词,通篇都是各类奇形怪状的符号,有重复出现的,也有只出现一次的。
每行总会有至少一个数词,后面跟着几个看不懂的符号,这么看上去倒有点像账本之类的东西,只是不知道内容究竟是什么。
一张信纸也就两个巴掌那么大,从头扫一眼就能看到尾,乔月眼珠一转就瞥到了身边的白苏身上。
他也在打量着一张信纸,眼神却是相当专注,显然是有所发现。
不过,乔月没有出声询问,而是拿过了放在地上的包袱。
她数了数里面的所有带字的信纸,加上白苏手里的那张,一共四十一张,正面有字,而反面无字,不过每张纸反面的左下角都有一个炭笔所绘的奇特符号。
大约都是指甲盖大小,像是把炭笔削得很尖,然后才在纸上写下的。乔月把这些信纸逐一露出左下小角的符号,可以一目了然地扫过去,却在看到某个地方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
乔月抬头一眼看见白苏已经看完了那张信纸,举着火折走到她跟前,把他手里那张也递了过来。
“喊了你两声,你都不应,莫非你看得懂这账本?”
“不是,我是发现这纸背面的符号是用炭笔写的,和正面字的笔法不太一样,”乔月答道,“你刚才说这些是……账本?你怎么知道?”
“猜的。”白苏干脆地答道。
紧靠一张信纸上的内容就能肯定是账本?乔月狐疑地偷偷瞄了一眼白苏,没有当面戳穿。
接到了她飞过去的眼刀,白苏想了想,浅浅一笑,道:“我不知道这上面的内容,但是我知道这东西的主人是谁,而且,这人也跟你有过一面之缘。”
说着,他接过乔月手里的那个包袱系在身上,一个翻身就出了坑,回手一拉,接着把她也拽了上来。
乔月伏在地上喘了口粗气,道:“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被你用网捉住的人棍吧?”
白苏一把抄起地上的铲子,听到她的话,一时笑出了声,“没错,就是那个把自己把伪装成灌木,躲在山上饮血啖肉的人棍。”
这话听着话里有话,“你笑什么?”乔月问道。
“你知道什么是‘人棍’吗?”白苏不答反问。
乔月正用搞头的前端推土填坑,闻言一顿,据她所知,这个词是代表了一种十分血腥暴力的酷刑,追溯到前朝,也只有那种刑讯逼供的暗狱里才会出现的刑罚。
过程十分残酷,场面十分恐怖,因此自开国皇帝,延光帝称帝以来,这种刑法在南国已被废除,不闻其踪了。
而她也是从一本孤本怪谈里知道的。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不太清楚,但听你这话,应该不是我想的那种把人绑成根棍,简称人棍,那么简单。”
“这个词,最早是一种从皇室里传出的刑罚,被江湖上的人添油加醋地在民间传了开来,后来南国建而酷刑废,到了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其实‘人棍’在延光年间还流行过一个含义。”
乔月停下了手里的搞头,白苏两只手搭在铲子上也停了下来,幽幽地道:“它专门代指江湖上神出鬼没的采花贼。”
“……”
这时,一只树上的乌鸦嘎嘎地飞过。
乔月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得亏周围黑乎乎的看不到她的脸,否则她这一副听懂了但又装听不懂的样子,就要解释不清了。
她怎么就忘了,这人明面看上去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然而内里却是个放纵不羁不择手段的假面虎呢。
要是她一搞头甩他一脸土,再扔了搞头指着鼻子骂他耍流氓,岂不是坐实了,她一个未出阁女儿家看过那些不可言说的荤段子了?
话说回来,这人就这么毫不顾忌地跟她开这种玩笑,好像笃定了她能听得懂似的,让她那股子奇怪的违和感隔了这么多天又一次浮上来了。
白苏半晌也没听到回声,也没有特别在意,只是继续往下说道:“我今日抓到的,也就是偷了贡果的那个贼,也可以算是半个人棍了。”
“所以,你上山采药是假,真正的目的是那个人棍和这本账册?”乔月走到火折子能照到的地方,火光里她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
这次,换成白苏沉默了,乔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那……你是怎么知道人棍就是偷盗贼的?”
她中间顿了一下,原本是想问那个贼是个什么人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是从别处逃到这里来的,我追来时他早已遁逃山林,不好搜寻,”白苏道,“他之前逃走时受了伤,能逃到此地已是幸运,不可能再有力气逃离此地,想来也只有苟且偷生,所以我从进山时就伪装成了猎户。
我故意在捕猎是弄出了一些响动,但不是很大,装作迷了路只能在山上过夜的样子,没想到他还真因为饿急眼了,上了钩。
这人原本就十分狡猾,为了能活下去竟把自己彻底身为人的习性全部抛弃,我打来的猎物生生被他咬死,而他极为熟悉地形,所以我就跟丢了。”
“然后你就发现了山脚下亮着灯的乔溪村?”乔月道。
白苏摇头,“事实上,我是迷了路,后来听到了好几声犬吠才注意到有一个村子的。之后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
不过也多亏了你,我才知道还有山神庙失窃一事。我去看过那所说的那间庙,幽僻宁静,但里面太小,无处藏身,而且我观那庙内干净整洁,人不多香火却不少。
那贼放着村子的粮仓家禽不偷,宁肯做野人也不肯下山,只能说明他的样子怕人看见,而且极有可能暴露行踪。
而我所追查的人,正巧是断了一只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