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四年四月初八,大唐皇帝李漼不顾百官阻拦,执意将佛骨迎入长安城内,为此逼反的是浙东,淮西数地。
长安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依旧歌舞升平,尽管那是大唐帝国最后的荣光。
东市常乐坊一个普通小院内,李延站在院内静静的赏花。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躬身朝李侹道:“凉王,田令孜不置可否。”
“嗯,再送两箱过去,把府内值钱的全送过去,能不能成就看今日!”李侹叹了口气。
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附在这具躯壳上的,虽说同名同姓还是皇族,但他很清楚,再过几十年,这具躯壳连同大唐那面旗帜都会被埋葬到历史长河中。
朱温不会放过任何李家血脉的人,哪怕自己学刘禅装傻也一样。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皇帝高兴,把自己放出长安,在这乱世之中找到块栖身之地。
李侹,大唐皇帝李漼第二子,咸通三年封凉王。这是李侹清醒后获得的唯一信息,而这具躯壳的便宜老爹便是大名鼎鼎的唐懿宗。
曾经辉煌的大唐正在走向末路,哪怕皇族也无法获得相应的封地,藩镇已经扩张到关内,田令孜掌控的神策军是整个帝国最后的武装力量。
中年人转身离开,他对这位皇子的命令从不迟疑。
李侹站在院中,抬眼看着已经居住大半年的地方一声轻叹,也不知黄巢将来会不会把这烧掉。
“更衣吧,让人备车,今日该是到西苑供奉!”李侹推开院门,慢慢走了出去。
皇城东侧延喜门,禁军正查验着入宫人的腰牌。
身为皇帝儿子的李侹自然例外,由当值太监直接给送入宫门,还派了两个引路的。
“是二哥么?”
一辆马车从后边追着过来,车窗内露出张年青面孔。
李挺知道,这小子是李佶,和自己附身的躯壳一样,是嫔妃所生,刚成年便被赶出宫,为皇后的儿子让路。
李佶和这具躯壳关系最好,基本上三五天要在一块聚聚,哪怕自己附身后也见了不下十次。
“好好跟着,别把宫道堵住!”李侹对李佶并不排斥。
曾经辉煌的大明宫已经被安禄山化为灰烬,长安的宫城也是破败不堪,马车在官道上来回颠簸,仿佛是回到山间的小路。
承天门前百官下马,这是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更改过的规矩。
李侹拒绝小厮的搀扶,纵身跳下,面容平静地跟在引路太监身后,李佶有学有样。
穿过太极殿东侧回廊,往北一直走到甘露门,跨过那道破旧不堪的木门便是西苑。
“二哥,一会祭拜完事,咱们到平康坊乐乐?”李佶小声询问。
“今日沐浴斋戒,你能出得了宫门再说!”李侹有个很不错的管事,早就把该注意的事项交代清楚。
李佶神情失望,认为今日该装病不出的。
佛光寺,这是李漼供奉佛骨的地方,远远就看到许多和尚围在四周打坐念经。
“诸皇族入寺参拜!”迎门太监高声宣唱。
李侹手里被塞了柱点燃的清香,跟着礼官默默往里走,直至进入正堂才看到这里已经跪坐着不少人。
“凉王,蜀王参拜佛骨,敬香一注!”礼官示意李侹上前照做。
佛骨被放在个玉盘内,离得太远,李侹看不清楚,参拜完就转身向后走,那边有专给皇族留的蒲团。
身为大唐皇帝的李漼闭眼跪坐在正中央,他眼下的病很重,供奉佛骨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祈福。就连听到两个儿子过来,也只是无力的点点头。
一场供奉持续到晚上,直到净街鼓敲响才算结束,李漼被几个宦官抬到软塌上,临走前才示意给诸位皇族安排到承香殿住宿。
西苑自从大明宫修缮之后就开始衰败,现在景色连兴庆宫都不如。承香殿靠在玄武门边上,与昭庆殿,相思殿组成一个宫殿群,要安置这百十口子皇族还是办得到的。
李侹对于这个时代的卧具深恶痛绝,本就是年久失修的房子,连床都没有,全睡地板上。朝当值太监吩咐一声,让他找个软塌过来。
“怎地还要软塌,这天不冻啊?”李佶奇怪的问。
“太硬,睡着不舒服。”李侹皱着眉说。
当值太监出去不多会就回来禀告,说是库房那边软塌太重,难以搬动,请九皇子直接换库房那住。
“怎么办事的,信不信把你脑袋砍掉!”李佶把当值太监推倒在地。
“算了,小佶,我过去看看,是谁出的幺蛾子!”李侹皱皱眉,示意当值太监带路。
没有电的年代,一盏红纸灯笼就是全部光源,跟着当值太监七拐八绕来到间大殿前,接着门口的火把才看清“淑景殿”三个大字。
“说,是谁要见我!”李侹掐住当值太监的脖子逼问。
别人不知道淑景殿代表什么,李侹可是很清楚,那是内苑禁军的屯兵地,无故擅闯就是谋逆之罪。
“凉王莫怪,老奴这不是怕惊扰到别的皇族吗,这才让他引您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清瘦宦官从殿内走出,满脸都是笑意。
李侹楞了楞,仔细回想这具躯壳的记忆,这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
“田坊使不是在宫内吗,怎地会到西苑来?”李侹面露微笑,他面前的正是田令孜,内侍省小马坊使。
田令孜挥挥手,当值太监连滚带爬地朝来路跑去,周围只剩李侹和他。
“凉王殿下好大的手笔,送来的东西怕是把府库都搬空了吧?老奴可没那福分享用,尤其是那九转香熏炉。老奴记着那是殿下出宫时陛下所赠吧,这可是长安城里独一份。”田令孜把手张开,露出个圆滚滚的铜香炉。
李廷笑着说:“坊使这是糊涂了,本王何曾送过东西过来,就算送也是先送陛下!”
田令孜笑得很开心,指指香炉又指指李侹:“不知凉王春日想到何地踏青?”
“自然是有水的地方,本王就喜欢钓鱼,就是怕水里有什么妖物,本王势单力孤难以力敌。”李侹拱了拱手。
“老奴有个不成器的干儿子,正巧也想钓鱼,到时还望凉王照应一二。”田令孜拱手还礼,顺便把香薰炉塞到怀里。
月幕下,两人的身影逐渐远离。
李佶的年纪不过十五,正是没心没肺的时候,对于李侹弄来的软塌毫不吃惊,只是一个劲询问库房管事的下场。
“明日带你去看他砍头的地!”李侹把头蒙在锦被里说。
一连三日的皇家供奉让佛门喜笑颜开,出宫时,还给每位皇族送块布,美其名曰沾沾佛气。
一出宫门,自家管事已经把马车备好,朝李佶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回家,这几天的斋饭差点没把自己吃出胃病。
“二郎,昨日内侍省来人,说是陛下当年给你的赏赐少了件如意,特地差人给补上,就是破了点,用金边镶着。”管事坐马车里小声汇报。
“嗯,拿去卖了吧,往后怕是用不上了!”李侹苦笑着说。
如意代表自己外放的事情已经成功,至于金边,肯定是田令孜的眼线,看来这家伙对皇帝还是很忠心的。
凉王府的管事叫尉迟敖,还是李侹的娘家人,自从李侹立府就一直跟着,鞍前马后劳苦功高。
“敖叔,府里还有多少人是咱们的?”李侹对尉迟管事很信任。
晚唐已经是朝局昏暗,就连当朝宰相都有人行刺,更别提藩镇埋入长安的眼线。
尉迟敖掀开车帘,看看四周,这才小声说道:“殿下,府里仅您的贴身宫女及徐校尉可信。”
李廷自嘲的笑了笑,堂堂个王府百十口子人,现在能信得过的就四个,这其中还有俩小丫头。真是大厦将倾,虫鼠聚首啊。
马车很快来到常乐坊,今日是佛骨出宫,坊官并未像以前一样关闭正门,留着给坊民参拜佛骨。
“恭迎殿下回府!”两名少女站在门后行礼。
“不是说过么,用不着等我,赶紧弄碗汤饼,多放些醋!”李侹现在也不习惯这种礼仪,尤其是行礼的还是俩黄毛丫头。
“哦,奴婢遵命!”俩丫头又接着行礼。
凉王府并不大,三进的院子连顿饭都不要就能逛完,李侹大跨步往自己小院走去。
门口站着个高大侍卫,黑脸细须,眼睛瞪得浑圆。这就是尉迟敖说的徐校尉,本名徐不败,祖上是赫赫有名的徐茂公,本是赐姓李,结果徐敬业谋反,这才又被改回本姓,尽管玄宗时为其祖平反,但家族已经衰败。
“坐着吧,陪我用碗汤饼,外头虽乱,却没人打我这个无权皇子的主意。”李侹在王府说话很随意。
“末将听令!”徐校尉扯过个草团跪坐在院里。
唐朝的汤饼类似面条,只是没加碱,不够筋道,煮出来浓浓稠稠的很像鼻涕,不过味道还成。
小姑娘把几个大碗放在矮几上,又工工整整地站在旁边。
“坐那吃,敢不听就卖出府去。”李侹有些无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被宫里教的跟机器人一样。
李侹以前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混混僵僵混到三十来岁也没个成就。现在好容易附身在个皇族身上,结果还是个快亡国的三无皇子,没钱,没权,没名。
要是就这么混吃等死活一辈子,李侹也没意见,可再过几年黄巢就该带人杀进来,到时别说吃饭,就算想活命都难。僖宗逃蜀的惨状他是知道的,皇帝都成那样,他一个边缘皇子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这些日子把府里能卖的都卖掉,不败你去买几匹马,得中用的那种。”李侹觉着保命才是第一位。
徐不败咣叽把碗放下,伸手抹抹嘴,站起来就是俩字“得令!”
……
皇城太极殿内,李漼已经躺在床上喝药,佛骨并未让他有所好转,反而有些加重的迹象。
恭宪皇后王氏亲自服侍,眼里有些淡淡的哀伤。
“进奏院这几日可曾有奏报?”李漼闭着眼问道。
“陛下,浙东观察使回奏,叛民已克台州,饶州多地王师,浙西观察使按兵不动,致宣州游击将军李元孤军迎敌,兵败自刎。”田令孜胆颤心惊地回应,毕竟浙西观察使是自己引荐的人。
“算了,镇海军本就积弱,自保尚且不足,何况镇压叛民。让监军院传令,狼山,黄山,平海三军南进,授宣州刺史窦卫为平叛统军使,朕要在一个月后听到捷报。”李漼眯着眼,目光中有股杀气。
“陛下,老奴这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田令孜直接跪到床前。
宦官是李家的家奴,没资格跟皇帝谈条件,李漼有些疑惑。
“陛下,浙西土团,镇海二军积年累弱,杭州刺史裴清老病无能,现淮南,武宁,宣武三州节度使又阳奉阴违。若是长此以往,难保又出个李希烈之流,还望陛下选一忠勉之人监管。”田令孜一口气说完,跪在旁边低头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