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河北三镇,大唐的政令还算勉强能用,但这只是表面上。藩镇之间互相攻伐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李漼就连洛阳都不敢去,只能躲在潼关内自我享受。
大唐皇帝眉头紧皱,他也想派个得力之人去接手,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么?
两浙一带本就是富庶之地,周遭则藩镇林立,想要委派官员,还必须让藩镇满意才可赴任,否则半路上就会死无全尸。这些年从观察使到节度使,哪个不是中央与地方上妥协后出来的产物,想要如大唐开国时那样直接任命,很难!
“那你说说,改派何人最为妥当?”李漼淡淡的问。
“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田令孜小心翼翼地问。
“恕你无罪,说吧!”
“陛下何不从皇族中人选派?”
田令孜被个药盏砸在脑袋上,动手的是王皇后。
“你要令皇家骨肉相残么!”王皇后怒目相对。
自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大唐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皇族不得亲任要职。这个习俗更被李隆基发扬光大,连统兵权都给剥削掉。现在田令孜提出皇族就藩,这如何让王皇后不生气,尤其她的儿子是皇位第一继承人。
李漼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挥手示意田令孜退下。
宫女太监一走,空荡荡的寝宫内只剩皇帝皇后俩人。
“陛下,还望三思!”王皇后是门阀出身,知道刚才皇帝没反对,那就是动了念头。
“知道大唐还能宣诏多少地方吗?呵呵…..不足百州,八百军州呐,连两成都不到。田令孜说的有理,放任外人亦会做大?既然如此,何不放皇族出关,哪怕进来兄弟闫墙也比便宜外人的好。至于皇位,你放心吧,这只是留给儇儿的。”李漼抬抬手,指了指上月写好的太子诏书。
王皇后低声哭泣,红着眼问:“那陛下打算派何人前往?”
“让人问问令孜吧,朕也想看看是哪个皇族这么大胆!”李漼努力挤出丝微笑。
凉王府内,李侹正和徐不败忙着和泥,一个青砖搭建的小塔矗立在院子中间,底下还留着火口。
“殿下,要不让奴婢来吧,您是千金之体,怎能操持贱役?”贴身侍女封梅,封竹齐声说道。
“千斤,再不活动活动就真成千斤了,没看我这胳膊细的跟竹竿一样。面和好没,记着加盐啊!”李侹头也不回的说。
“按殿下吩咐加了豆面肉干,厨娘正忙着醒面呢!”小姑娘赶紧回答。
在青砖外敷上泥,一个简易烤炉就算完成,李侹打算把黑面包给做出来。
大唐出行是受罪,风餐露宿不说,还容易碰上劫匪,要是遇到下雨,连顿热饭都吃不上。尤其这年代的干粮,除去烤饼就是炒麦,干吃难受不说,还容易伤胃。号称能放置半月的烤胡饼,碰上雨天就会霉变,想自杀倒是可以试试。
黑面包虽说味不咋地,可好歹能放个三五月的,要是碰上土匪围困,自个也能坚持一阵不是?
正打算烧火试炉呢,尉迟管事急匆匆跑进院,大声说道:“殿下,陛下口谕,宣您入宫。”
“愣着干嘛,赶紧端水去。”李侹着急洗手,要是仪表不整会被弹劾的。
不是正式召见,就算皇子也只能走永春门再过左延明门最后来到太极殿东侧回廊。
李漼正躺在回廊暖阁内休息,四周挂满遮风的帷帐。
见到这便宜老子,尽管万般不愿意,李侹还是行了个大礼。
“呵呵……见到阿耶也不亲近,你是心中有怨呐!”皇帝伸手指指旁边,示意他坐下。
能有什么怨,老子跟你不熟好吗,要不是附身在这躯壳上,你当我乐意?
李侹心里这么想,话却不敢这么说,只能陪着笑喊道:“阿耶,这不是怕御史看到弹劾我不遵君上么,您也知道,我打小就没胆,哪敢有怨嘛!”
李漼盯着儿子看了半天,直到李侹脑门上冒汗才叹口气说:“你胆子可不小,居然想着外放就藩,就不怕哪个节度使把你给埋喽?”
“不怕,敢埋我的人除了阿耶就没别人,再说,这不是还有神策军坐镇么。”
“说吧,打算怎么做?”李漼发现这个儿子变得有些多,话语中透出些世故圆滑。
“召百十个神策军,种地,把粮食弄得堆成山,再往长安送供奉,越多越好。”李侹装傻,他可不想把计划说出来。
“要是将来有人反叛,你是自保啊还是拼着命的救大唐?”李漼觉着这个儿子越来越陌生。
“当然是救大唐,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而还!”
李漼听完皱了皱眉,指着矮几上的图册说:“谎话连篇,也不知出宫后你跟谁学的,既然想着出去,那就看看监军院呈上的军册,关外可不全是听命于阿耶的。三日后大朝,要是庭中无异,那就准你就藩!”
……
大唐遵循初一十五各一次大朝会,在京七品以上官员都会参加,连同很多勋贵皇族。
李侹一身戎装,他还有个凉州都督的虚职,可以做武人打扮。
昏暗的太极殿内烟雾缭绕,那是宦官在忙着点燃挂灯和熏香。
礼官按照左文右武的规矩给众人指定位置,免得这帮还在瞌睡的官员一会乱跑。
藩镇的乱局让武人很不受待见,朝廷现在是由宰相和宦官主导,就连分给勋贵的蒲团都比武官厚实。
大唐皇帝斜靠在龙椅上,脸颊在火光映射下有些微微发红,看起来精神不错。
宰相萧彷和崔彦中首先发言,都是些扩地收税之类的老生常谈,不但李侹,就连李漼都有些无聊,尤其是那帮无权勋贵,睡着的都不知道有多少。
熬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文官队伍的发言才结束。
田令孜面无表情地宣布:“有事请奏,无事散朝!”
文官队伍里钻出个穿绿袍的中年人,躬身说道:“臣李延古有事请奏。”
很好,大唐可不是满清,没见面就跪的习惯。哪怕见皇帝也那样,全是站着说话。
李漼点点头,田令孜赶忙跑过去捧来奏章,站在李漼旁边大声念诵。
刚听完一半,朝堂里就炸了锅。
皇族外放,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别说藩镇,就连宰相都出列反对。
崔彦中是个贪官,但这不代表他没脑子,自打武媚当政,各地皇族早就撤回关内,就算没撤的,这些年也被各地藩镇相继赶出。现在突然外放,别说藩镇不同意,就连文官集团也有顾虑,要是激起当地驻军反叛该怎么办?
“陛下,万万不可!”崔彦中高声急呼,很多文官也跟着出列附和。
“二郎,说说吧,你有何打算?莫让诸位忠臣觉着朕有偏颇”李漼把皮球踢出去。
李侹在诸位皇子中很没有存在感,甚至连大部分的官员都不认识他。反对的官员原本以为外放的会是年老郡王之类,这样就可以弹劾他包藏祸心,现在却变成皇帝亲儿子,官员们有些措手不及。
“呃……本王就是听说海鱼比护城河的大,想去钓几条看看,再说好些个吃食长安都没有,我想过去尝尝!”李侹说这话时呆头呆脑,跟傻子没什么区别。
给事中萧彷估计被逗得高兴,捋着胡须问:“既然凉王只想游乐,又何必就藩呢,跟陛下告个假便可。”
糟老头子坏滴很,一句话就想把这事揭过去,没名没分的出京,李侹可不干,当即装傻充楞道:“不成,阿耶说过,外出嘻戏劳民伤财,会被言官弹劾。要是就藩我就有俸禄,不会费耗大唐国库。况且山里有豺狼虎豹,我府上就一个卫士,打不过。还是就藩才能多带些人,您说是吧,萧老?”
劳民伤财个屁,你爹上月才派一万多人运回根骨头,现在跟我讲劳民伤财,萧彷满肚子鄙视。
“却不知凉王殿下欲带何人就藩?”萧彷想迂回作战。
“带徐校尉,尉迟管家,还有我的侍女,还有……还有就不知道了,陛下会派侍卫护送我的!”李侹继续装傻。
只带四个人,别说萧彷,就连藩镇都懒得搭理,这种小角色出了潼关就是废物。就算有人护卫也只能做个傀儡,他还不知道各地官员真正怕的是什么?不是藩镇大佬,而是军营兵变,河朔三镇不是号称国中国么,五年连换七任节度使,五死两逃。
自古只有叛将一说,可大唐却是叛兵为主,别说李侹只是个皇子,就算李漼这个皇帝也要对兵员好吃好喝供着。一个无权无钱的皇子就藩,光是养兵都能让你倾家荡产,还得冒着被杀的风险。
老萧认为这就是个吃饱了撑的孩子,放出潼关估摸就该吵着回来,不足为惧。
“微臣赞同凉王就藩,自武宗平叛,我大唐就再无皇族南渡。现浙东数叛,将士血战,若有一皇子驾临,定能安民抚军!”一直沉默的神策军左军中尉刘行深忽然出列。
神策军是大唐中央唯一有战力的军队,他一表态就代表军方和皇帝的意思,文官就算再有意见也不会直接顶撞李漼。
武官有了带头人,众将纷纷出列赞同,刘行深冲着李侹微微点头。
朝堂里雅雀无声,大唐皇帝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微笑着问:“二郎,可曾有护军人选?”
“一切但凭阿耶做主!”李侹傻笑者说。
“那就拟旨吧,封凉王李侹为杭,越,台,恬四州大都督,兼领浙西观察副使,知杭州节度使。着神策中军左护军一率护卫左右,明威将军崔彦为杭州镇军使,徐不败领凉王府兵马指挥使,礼部员外郎李延古为凉王府左相,内侍省田光为右相,左库藏拨粮草车马以资军饷。”李漼似乎早有准备,几个王府官员的任命毫不迟疑。
“杭州?”李侹的脑子一阵迷糊,那可是大唐的财富之地,六成以上的国库都来自东南,原本想着能分到潮州,楯州一带就算烧过高香,没成想居然是杭州。
“二郎可还有话说?”大唐皇帝对于冷场很不满。
“儿臣谢父皇恩赏!”李侹赶忙行礼,内心却有些犹豫。
说实话,比起杭州,李侹更愿选泗州,海州这种藩镇之地,只要动脑子分化拉拢帮士兵便能站住脚跟。剩下的无非是打压扩充而已,最关键的一点是朝廷政令很难传到。
杭州就不同了,本就是个无守之地,民富而兵贫,想要获得强大武装很困难。而且此地豪强林立,丝毫不亚于唐初的山东门阀。最关键的一点是大唐对此地拥有绝对控制权,稍有不慎便会被兴师问罪,缚手缚脚的和呆在长安没什么区别。
“算了,先离开长安这绞肉机再说!”李侹跟着当值官到礼部换取文书,顺便还要到吏部领取官凭,最后才是户部开具的过所,这是出京必备的手续。
一套下来净街鼓都开始敲响,吓得尉迟敖拼命赶马,生怕被巡街武侯抓到打鞭子。
徐不败表情木讷,哪怕是拿到升官封诰也像块木头,捧着告身转头就扔到自己屋里。
“怎么,嫌官职太小?”李侹饶有兴致地问。
“无战之地,家祖曾有遗训,百战而为将才,杭州,太难!”徐不败的梦想就是光复祖上荣光,现在看来遥遥无期。
确实很难,余杭一地可以说避开了唐末到宋初的所有战乱,别说是王府统军,就算是镇海军统军也难得上阵。
“给你七日休沐,回家好好待着,这一去怕是三年五载回不来。”李侹同情地说。
徐不败露出个震惊的表情,瞪着眼问:“殿下,我自幼便蒙宫内收养,您可是早就知道的,如今让我回哪个家?”
很好,这就是附身后没人家记忆的后果,要是再聊下去会被当发病处理。
“没家不能成个家啊,都快三十的人了,你就不留个后?”李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赵氏尸骨未寒,我怎可另娶新妇。”徐不败眼眶有些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不敢再惹这个闷葫芦,也不知赵氏是怎么死的,能让这木讷汉子激动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