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翻身跳下马车,王义走到马车前方,但见一个下等家仆打扮的婢女,怯生生坐倒在地,手上的一盒糕点因为刚才的惊吓,碎了一地,只剩一个空盒子捧在手心,此时的情景,有些混乱不堪,遍地狼藉。
将军府的门风向来和善,从不曾刻意刁难弱者,且碰上流年不利旱涝之灾时,也定是倾其所有去接济难民,这才得了多年来的百姓爱戴,这王义虽然只是一个马夫,但也受颜氏夫妇多年熏陶,自然不会欺凌弱小,于是蹲下身,关切问道:“姑娘,你可还好?”
姑娘因为被如此健壮的四匹骏马吓到,一直没有缓过神来,听到有人问话,才抬起头,满眼惊恐地摇摇头,像是在表达自己无事,却还是因为恐慌,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再细看这姑娘,表面确实没有伤到分毫,王义松了口气,又道:“那姑娘可否让一让,好让我家马车过去,我们着急去城外。”
姑娘茫然地看着王义,因为余惊未醒,口中无法吐出半个字,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王义看着姑娘这不知所云的动作,一时懵了圈,他哪里晓得,女儿家本就胆小,又遇见如此大的阵势,早已吓得蒙了圈。
王义便只道遇上故意找茬儿碰瓷的刁民,要讹银子,上次和那个可恶又猥琐的李志出门,就碰上过这等刁民碰瓷的事,最后不光自己掏腰包赔付了刁民,还被李志骗走自己怀中仅剩的二两银子,想到此处,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口气也不自觉加重了些,骂骂咧咧道:“哪家的粗笨丫头,怎的这般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便横冲直撞过来吗?若是惊到夫人,你担待得起吗!?”
姑娘见他突然发起狠来,更是被吓得向后退了几尺,脑袋依然拨浪鼓般左右摇动。
王义虽本性善良,却是个火爆脾气,若不是这些年颜氏夫妇对他时常鞭策,使他脾气有所收敛,恐怕刚才就一把抓起这姑娘扔到一边,扬鞭长去了。
压住心中的怒火,王义呼出长长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语气,自我感觉平和地继续问道:“姑娘,你要讹人,就去别处,这是颜将军家的马车,里面坐着的是莫大师,我们还有要事,容不得你在这里撒野。”
姑娘被他时狠时软的脾气弄得不知所措,加之王义自我感觉的平和,听到这胆小姑娘耳里,实则如震天的呵斥,于是再一次向后退了几尺,脑袋接着左右摇动。
见此情形,王义的耐心彻底没消磨殆尽,正准备一把抓起还坐倒在地的姑娘扔到一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王义,她是被马车和你吓到了,所以此刻说不出话来;你让她稍缓一缓,一会儿快马加鞭,自然能到的。”
说话的,自然是马车内的莫允。
被吓到了?被吓到就会说不出话吗?王义虽然已经放下了抬起的双手,不准备去抓那姑娘,但还是满心狐疑,作为一个向来胆大包天的人,他可从未有过类似的心路历程;再说,本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人,又怎会设身处地去考虑这种和自己完全不搭边的事情。
那就这么先站着吧,看看这姑娘会不会像夫人说的,稍缓一缓就会站起身来。
王义想着:若是她胆敢有任何冒犯之举,老子定要撕了她!
“王义!你回来!已经被你吓到了,还站在她跟前,让她怎么缓。”车内的莫允又说话了,无奈的语气中又带着一丝嗔怪。
“遵命!”王义这个榆木疙瘩,倒是极度听话,对夫人的命令,执行起来从不啰嗦。
坐回位置,四顾无言,王义便紧紧盯着前面的姑娘。
车内,自有一个事不关己、一心只在麦芽糖上下功夫的稚童颜川,坐在椅子上的小屁股还不停地扭来扭去,别提有多开心;
车内,还有一个看似笑容满面,全心关注着自己儿子,实则分了大半心思关注着车外动态的莫允。
作为鑫族身居高位、举足轻重的家族,不论族内族外,颜将军府必然树敌不少,任何一步都要谨慎行事,这也是莫允虽发了善心,但自始至终没有下车去处理事情、更没有请姑娘上车安慰安慰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有王义在,便有一层保护,更因为在遇到突发状况或危险时,她绝不能离开儿子半步!
时间一点点流逝,在众人都感觉已经尴尬到极致,快要绷不住的时候,马车前的姑娘终于缓过神来,她眨巴了眨巴眼睛,看着眼前四匹高大威猛的骏马,在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前,这四匹骏马,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一阵微风吹过,骏马的鬓毛随风而起,才看着像是活物了,姑娘长长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忽然看见手中的糕点盒子已经稀碎,散落一地,心下一慌,憋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的心情犹如溃坝决堤彻底解放;
“哇!”地哭出声来!
“又怎么了?!”王义已经因为这般婆婆妈妈地等待,火急火燎地想杀人了,在他看来,被耽误了行程的明明是己方,结果倒是这姑娘先哭起来了。
姑娘自顾自只知道一味地哇哇大哭。
车内的莫允没有说话,王义不敢擅作主张,只得继续等着。
姑娘哭了一阵,慢慢止住了。
她缓了口气,将情绪稳定下来,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糕点盒子,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作为一个孤儿,自小被卖到主人府上,即使是奴才之间,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所有人都只想着往上爬,没有人愿意真心和别人做朋友,就是因为如此,每个月从府内抬出去的尸体才数不胜数,如今糕点已碎,自己又身无分文,身边更是连个能帮忙的朋友都没有,又能从哪里借钱重新买糕点呢。
可如果这样两手空空就回去,那想都不用想,今晚从府内抬出去的尸体,定是自己无疑。
此刻,能救她的,恐怕只有马车里那位贵人了吧。
只是,这个车夫看上去如此凶巴巴,马车里的贵人也不知到底是何等脾气,若也是个粗暴的,恐怕自己也别想回到府里死了,极有可能直接被就地处决。
罢了!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赌上一把!
想到这里,她狠狠吐出一口气,翻了个身,变坐为爬,拼尽全力朝车身爬过去。
车外,王义已经磨刀霍霍,只要她有一丝不轨,定会身首异处。
车内,第二道防线上,莫允手中的结界已经初成,万一王义不敌,她有无数招式可以带着儿子遁逃。
路两边,所有人都全心全意看着这一幕。
气氛似乎紧张到了极点,只要一根弦断便立时会发生让人们血脉贲张的事情。
姑娘爬到离车门两尺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她觉得这个距离,即使自己声音小一些,车内的贵人应该也能听到吧。
接着,她又变爬为跪。
“求大人救救我!”
“……”
“???”
原本是提在嗓子眼的险事,却成了突如其来的呼救,王义被彻底搞懵了。
“你说。”车内莫允手中的结界彻底成形,金光在车内摇曳辉映,照在颜川的脸上分外亮眼。
颜川看着母亲手中金色的圆形结界,满眼的好奇与崇拜,他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拥有这个本事呢,听哥哥说,只要学会这个本事,就能有钱随便买麦芽糖吃了。
作为鑫族的首席预言师,莫允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对付未知的危险,抢在王义前面说话,虽然有失身份,但她只想尽快息事宁人,不愿旁生枝节。
因为再不说话,王义就真的要出刀了!
“我家主人每日要吃的栗子酥被我打碎了,现在散落一地,奴婢若是空手回去,怕活不过今晚,还请大人体恤。”
“你到底要说什么!”王义终于醒了过来,对其质问道。
“王义,给她五两银子。”
“好的夫人。”如忠犬般条件反射地应答后,王义也照做。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姑娘接过银两,开始一个劲地磕起了头。
“快点让路,我家大人还有要事去做。”王义不耐烦道。
姑娘连忙站起身让到一边,口中依然感激地喃喃道:“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车内,莫允收起手中结界,众人放下了戒备。
此时,
车内传出一个动听悦耳的声音:“姑娘以后,可要当心。”
莫允的意思是,刚刚几乎只差一瞬,你就死在王义藏于后背的那把宽刀之下了,但这种深层意味,姑娘哪里会懂。
她以为的意思,不过是莫允告诫自己,这次是遇到了和善的人,下次再不当心,恐怕就没有这般好运了。
不仅没有被责罚,反而还赔了她糕点钱,这等运气,恐怕此生只此一次了吧。
“驾!”王义扬起长鞭,马车绝尘而去。
姑娘握着手中的五两银子,怔怔地望着马车远去,直到马车消失在前方的拐角,才回过神来,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一个陌生人的简单关照,对她而言,却是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随便出手便是五两银子,几乎足够自己将身契赎回来!
这是,重新给了自己一条命啊!
从心底里溢出来的温暖幸福,就是这样的吗?
真好!
可是,他们是谁?
姑娘刚才急着进店买糕点,根本没有顾忌街上发生的事情,更不知晓莫允的身份。
她连忙拉住身边的路人急问,才知是颜将军的夫人,莫大师!
原来,是这家好人!
莫大师!
颜将军!
此恩
谨记!
姑娘抬起手,用袖子擦干眼泪,朝着远去的马车深鞠一躬,收拾好心情,没入闹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