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灯的时候,元八斗还在县城里晃荡,他似乎对男人的两大圣地——欢喜坊和醉月楼不怎么感兴趣,赌博不适合他这种有身份的读书人,而在美色方面他只对别人家的小媳妇儿感兴趣。
虽然天寒地冻,但大街上依然很热,说书的、唱戏的、变戏法的、耍把式的、卖仙丹的、卖药糖的、卖人参虎骨的……蜜嘞哎嗨哎——冰糖葫芦嘞;大米小米豇绿豆,白面一勾五碰头的稀饭嘞;我今天练一套绝世的功夫,叫镖打飞蝇,能用镖打落飞着的苍蝇,而苍蝇不死,只让它落地嗡嗡飞不起来;不论你腰痛腿疼,筋骨麻木,闪腰岔气,拉肚跑稀,红白痢疾,贴上这膏药就好,贴不好你来找我……
元八斗有点冷,但是仍摇着扇子,很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感觉,已有几个少妇对他频送秋波了。
这时对面走来一个年轻的乞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衣帽鲜明的贵公子,把手一伸,“大官人给俩钱花花吧!”
元八斗瞅了他一眼,“年轻轻轻的,不缺胳膊少腿,干点什么不行,当要饭的,大爷我没有闲钱给废物!”
“我实在饿得不行了,要不你请我吃顿饭?”
“蹬鼻子上脸是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知道你是个斯文禽兽。”
元八斗也不管他身上有没有狗蚤,有没有脏病,揪起他的脖领,“你敢骂我?”说完将他用力一甩,他后退六七步,一屁股坐塌了一摊狗屎。
那乞丐哭道:“狗日的,你记住了,我是丐帮的汤小六!”
“呸!”元八斗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他转了一圈,腹中饥渴,便到陶陶酒肆要一盘熟牛肉、一壶烫酒,自斟自饮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一个女子身上打转——伊人背对着他,在这大冷的天却穿了一件绯红的薄纱裙,那丰腴诱人的身段若隐若现,看得他心猿意马的,但是这个酒馆里的其他男人却都是目不斜视,自顾自地喝酒,不把这个杀人尤物放在眼里,他们难道都是净过身的吗?
那女子似乎感觉到有人盯着她的后背,回眸一笑,六宫粉黛都没了颜色。元八斗赶紧低下头,连续往嘴里塞了五片牛肉,再用一口酒顺下去,大喝一声,“小二……”
小二屁颠屁颠过来,他一摸怀中,褡裢不见了,一文钱也没有了。
汤小六!
他恨得牙根痒痒,只能对小二说:“再来一盘盐豆。”
那个红裙女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水粉的香气,皮肤很白,吹弹可破,面皮却是青黢黢的,就像是活跳尸一样,用一种迷蒙的眼神盯着他看。
读书人总是有礼有节,“我叫元八斗,松峪人。”
那女子用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读书人的肉是香的。”
元八斗颤颤地说:“我确实是读书人,盘龙第一才子。”
“我是山东的盗贼,名叫柳召娣。”
“你……窈窕淑女,骚人好逑……”
柳召娣托起他的下巴,“元八斗……我记住你了,不过今晚有点事,没空和你共度春宵……”媚媚地一笑,“店家,这位公子的酒钱我会了。”
“好嘞!”
窈窕淑女依依不舍地离开,骚人扭头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他跑出去三十来丈远才长长舒了口气。抬头一看,一面“當”字旗迎风招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伙计,我要当东西。”他把那柄象征身份的扇子递进柜台。
伙计看了看扇子,“一吊钱。”
他一下就怒了,“你他娘的识不识货,这扇子是苏东坡题字的,你个傻鸟!”
“苏东坡是谁,做红烧肉的吗?不认识啊,给你一吊钱就不错了……”
“你去把掌柜的叫出来!”
“掌柜的是想叫就能叫的,你谁啊?”
“我是松峪乡首富元八斗。”
“首富还要来当铺?”
这时随着一个和蔼的声音一个紫缎棉袍的威严中年人走了进来,“小算盘,什么事争个不休?和气生财嘛……”
“有人要当扇子,嫌给的钱少。”
紫袍人看了看扇子,问道:“你给多少钱?”
“一吊钱。”
紫袍人温和地笑笑,“三十文钱不能再多了。”
元八斗一下傻了,“苏东坡的……”
“二十文……”
元八斗一把抢过扇子,“姓鲁的……你……”
“小算盘,送客!”
元八斗灰溜溜走出当铺,发现磨刀怪唐鲤正站在屋檐下,他走过去,一作揖:“我叫元八斗,我刚想当点银子的,但是没有当出来,所以不能请你喝酒了,我知道你叫唐鲤。”
唐鲤拱手,“嗯,我是杀手唐鲤。”
“你是来杀鲁仲孙的吗?他恰恰就在当铺里,你最好杀了他替我解解气,这种为富不仁的……”元八斗说到为富不仁这个词的时候,自己内心也稍微颤了一下。
“我不是来杀他的。”
“你必须得杀了他。我知道你要替醉月楼的荷花报仇,杀了老鸨,你觉得鲁仲孙能放过你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你怎么知道荷花的事?”
“我去城隍庙市场找你时,你正在跟荷花娘谈生意。”
“你要杀人,杀鲁仲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等我半盏茶的时间。”
“我如果有钱,还能去当扇子?”元八斗把扇子打开,“苏东坡的……”
唐鲤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元八斗怔怔地看他离开,一跺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摇着扇子继续在街上走,他要找一个暖和的狗窝,先熬过这一晚再说,忽然看到汤小六走进了醉月楼,气得鼻孔里都冒出火来。
唐鲤也终于走进了醉月楼,龟奴赶紧来招呼,“公子生面孔,第一次来这儿耍吧,先吃两杯酒,听段曲儿?”
“我不吃酒。”
“我叫几个姑娘下来让你挑选。”
“我找叶莺。”
那龟奴冷眼看了一眼他,只见他背着一口黑漆漆的刀,也不敢多问,把他带到了叶莺的房间。
叶莺给他道了一个万福,问道:“你可是那个人?”
唐鲤羞羞地道:“正是。”
“你我相识?”
“几个月前,我来过一次。”
“好像是见过,从那以后,我这里就不怎么来人了,传说有个黑汉杀了三个亲近过我的人。”
“是。”
“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给你赎身。”
“我等你。”
唐鲤扭头走了出去,这是两人第二次正式相见,有这两次也足够了。他心跳得很厉害,只跟她说了两句话,他的气息就赶不上了,头晕目眩,五迷三道的。她的眼睛那么亮,她的嘴唇那么红,他的脸盘那么美……她是最危险的敌人,让他心里滋出一股一股的温柔,他当下决定,今晚会是他最后一次杀人,然后就带她远走高飞。
龟奴见他出来了,问道:“怎么,不满意?”
唐鲤笑笑,“我要找老鸨。”
老鸨名叫鲁仲花,是个脸上涂粉一尺厚的半老徐娘,她绣带飘飘、花枝招展地走来,一股浓重的龙涎香气有点呛鼻,“哎呦,这位俊哥儿,这醉月楼这么多浪贱的小**你不要,偏要找我,我都快当你的奶娘了。”
“我要给叶莺赎身。”
鲁仲花的脸色一下变了,“原来你就是那个坏我买卖的小混蛋啊,你要赎她,二百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二百两,有点贵。”
“叶莺以前可是我们这里最红的,你害我少挣多少钱?”
“二百两就二百两,她在我心中是无价之宝。”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你跟我去取钱。”
鲁仲花问:“说说理由。”
唐鲤低下头,“钱是我娘管着的,我娶媳妇儿必须有个媒婆为证。”
鲁仲花冷笑,“你想杀我……”
唐鲤不知怎么回答。
龟奴道:“这小子的刀看起来很邪性。”
鲁仲花道:“拿刀的不一定是侠客,也许是杀猪的。他对叶莺肯定是真爱,而叶莺咱们肯定是要脱手的,在他这儿才能卖个好价钱。再说,在这盘龙地界,有人敢动我鲁仲花?”
龟奴道:“我去叫鲁践和小光陪你去。”
“用得着这么大阵势?”
唐鲤道:“鲁践和小光必须得长得像好人,不然我娘不信。”
不一会儿,鲁践和小光两位人高马大的保镖过来。
鲁践一抱拳,“我是王犊的三徒弟,也是使刀的。”
小光道:“我是九幽魔君龙天傲的徒弟,号称一剑飘红。”
唐鲤稽首,“久仰久仰。”
然后,四人一起往城隍庙走去,边走边聊。
“妈妈,叶莺原名叫什么?”唐鲤问。
“她姓叶,原名好像是红缨,关中人,崇宁二年腊月生的,属羊的,苦命的孩子,你以后要好好待她,不要始乱终弃。”
唐鲤诚恳地点点头,“记住了。”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从哪来的?”
“沧州人。”
“沧州多出尚义任侠之士。”
“嗯。”
“醉月楼那么多姑娘,你偏偏相中了叶莺,就因为她长得好看?”鲁仲花对爱情这事很感兴趣,多年来在风月场所见惯了小儿女们的生离死别,积攒了不少艳情轶事,最近正想出本书,名字都想好了——《醉月滔天大乐赋》。
“非也,这叫一见钟情。那天我到醉月楼找人,姑娘一大堆,只有她看我的眼神不同,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那感觉就有了。我仿佛看到了跟她的下半辈子,天天搂在一起,腻在一起,生好多好多孩子……”唐鲤的思绪一下飘远了,一脸的迷醉。
“好狐骚。”鲁仲花撇嘴。
“妈妈,对于不愿意待客的姑娘,你们是怎么处置的?”
“进了醉月楼的,哪有不愿意的,试试看,下药,猫舔,霸王硬上弓,一次就老实了……”
“这么残忍……”唐鲤曾有那么一瞬间打算放她一马,毕竟她是个女流之辈,但到说到这里他打消这个念头。
“这才哪到哪啊,那些节妇烈女到最后都是掘芋艿、挖荸荠、剖葫芦、剥菱角……”鲁仲花笑道。
唐鲤没敢详问。
“聊了这么半天,我好像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营生的,这么舍得花钱,赚钱肯定很容易。”
“我叫唐鲤,是无常会的黄金杀手。”唐鲤云淡风轻地说。
鲁仲花对无常会和唐鲤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鲁践和小光就不同了,他们这种老海很清楚“黄金杀手”是什么概念,平日里为了不花钱就能亲近姑娘,都吹嘘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高手,除了武林第一人王重阳之外,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心里很清楚,遇到唐鲤这种硬货,他们立刻就肾虚腿软,雄风不振。
鲁仲花和唐鲤还在并肩朝前走,小光此时四肢麻木,就像跟擅长蛇功的柳叶大战三百合一样无力,连刀都握不住了,而鲁践干脆停了下来,突然一个转身,扭头就跑,太心虚了,连半招都不敢出,直接把后背交给了敌人。
小光根本就没看清唐鲤出手,那刀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飞出。
鲁践轻功相当不错,之字形逃跑线路,还用了豹子和羚羊的步伐,但是那刀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提前就截住了他的去路——
掉了脑袋的鲁践跑出去十丈远一头栽倒。
小光一屁股坐在地上,鲁仲花呆了半晌,才恨恨地说:“干儿子……让你好好学武功,你他娘的天天盯着我那些个姑娘……活该!”
唐鲤取回刀,擦了擦血,道:“你俩怎么不跑?”
小光的嘴都抽搐了,“唐……大侠……我……他娘的对天发誓,跟叶莺没有任何瓜葛,我只和柳叶、玉镯、小翡、大锤、红菱、荷花……有过……”
唐鲤笑笑,“有过也没事……”
鲁仲花道:“唐鲤,我可是把叶莺当亲闺女看待的,我供她吃供她穿,这几个月白养着她……”
“谢谢妈妈。问你一件事,你们将孟金枝埋在哪了?”
“孟金枝?”
“荷花。”
小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鲁仲花道:“原来是为了荷花。”
“是。”
鲁仲花的脸突然变得阴森森的,“荷花嘛,根本就没有埋,而是丢在了乱葬岗。怎么,要给她报仇,杀我,你敢杀我,在这盘龙地界,你敢杀我?”
小光浑身筛糠,“我还给她卷了一张席子,唐大侠,唐大爷,荷花不是我杀的,他们说她偷了妈妈的钱……她死活不承认,最后被乱棍……”
“孰是孰非就不过多追究了,安葬了她就好。”
走到一家棺材铺的时候,小光突然跑了过去,擂门震天响,店掌柜出来臭骂了他一顿,他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拿了一把锄头,用小推车拉上,三人一起继续往前走。
此时,已是大半夜了,鲁仲花在前,一路畅通无阻,三个人出了城,直奔乱葬岗。
月色凄清,树影就像张牙舞爪的吃人恶鬼,几块残破的墓碑横七竖八地竖在荒草之间,风吹幡动,纸钱飞舞,如泣如诉。人一来,乌鸦开始乱叫,野狗开始狂吠。唐鲤一拔刀,这群畜生退到十丈开外。在小光的指认之下,他找到了残缺不全的荷花,一点点收集起来,放到棺材里,一直干到东方鱼肚白,这时小光也把坑也挖好了,两人把棺材抬进坑中埋好。
小光掏出匕首找了一块石碑刻了几个字——孟金枝之墓。
此时,唐鲤用锄头亲手挖了一个深五尺的萝卜坑。
鲁仲花一直默默地看那两人干活,他们脑门上升腾着白气,干得很起劲,尤其是小光一看就是个干农活的行家里手。
“你真的要杀我?”鲁仲花道,“我有的是钱,白的是银,黄的是金,圆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宝贝……我可以给叶莺一大笔嫁妆,保你在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你如果想谋份差事,我给兄弟鲁仲孙说一声……”
唐鲤没说话,提起她,塞进了萝卜坑中,然后开始填土,只留一个脑袋在地面上。
“以暴制暴,以血还血。”
“你杀了我,能活着离开盘龙吗?”鲁仲花叫喊道。
唐鲤没有理他,对小光道:“一口棺材,你的小命保住了。”
小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二人离开乱葬岗之后,野狗和乌鸦重新占据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