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国,漳州,老鸹岭下
黑鸭河从岭南经过,徐徐流淌,四季不变。这河不知源自哪里,也不知终于何地,就像这世上的人,生来就不停的赶路,却不知要去往何方。
鸡叫第一声时,王忍冬穿过草地,来到河边。每天早起打两桶水供一日用度,是他作为一名药铺学徒的职责。
他今年十三岁,学医一生,为徒六载,名义上再过五年他就能出师了。之所以说是名义上,是因为按照实际的本事来说,他已经不比师父差了。
药铺大夫王中秋总说:若不是命苦生在这穷乡僻壤,我们忍冬早就是名满天下的少年神医了。
黑鸭河里没有黑鸭,只有带露的草沾湿人的鞋,清凉的水养活人的命。
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初秋阳光单薄,微风习习,王忍冬很平常的担着水桶来,没想到最后得背着一个人回去。
他见过河上漂木头,漂野果,甚至漂破鞋破衣裳,但今天漂来一个人。
十来岁的小姑娘,扒着半截破碎的木板,人已经昏迷了,随波逐流。王忍冬用扁担钩住她的衣领,拽上来时,被水泡了很久的衣服应声撕裂,露出小姑娘白皙的背和粉红的小衣。
王忍冬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包上,查看了一下,姑娘小脸煞白,但呼吸还平稳,应该是呛了水又在河里漂了太久,体温流失导致的昏迷。
把小姑娘放在背上,又用腿勾起扁担,挂上两个空桶,王忍冬朝镇子走去。
冰凉的姑娘滴着冰凉的水,秋风一吹,王忍冬止不住的浑身激灵。
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一件单衣,才能感受的满身的秋意。
老鸹岭横在漳州西南边缘,把岭与河之间的大块土地隔绝出去,只留下一道黑虎峪能对外交通。这大片地方做一个县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位置偏远,人口也不多,最后只算做了一个镇,下有二十来个村。
镇子就坐落在黑虎峪的入口上,是往来必经之地,住着小一万人,也还算繁华热闹。
王中秋的药铺位于东西大街的偏东头,进镇走不远就是。
去时天色还早,街上没什么人,回来时,两边做买卖的店就都开了门了。
卖炸糕的兔子三和卖茶水的老格楞正在树底下争竞什么事情,瞥见王忍冬走过来,远远的就喊:“忍冬,你来说,上个月老格楞吃了我两块炸糕,是不是没给钱。”
王忍冬都没看他,甩出一句:“那天庙会你喝多了,人给了你一碗茶水醒酒,你非得送人两块炸糕,说不收下就是不给脸。要不你看看树底下,运气好没准还能找见你吐的那一摊东西呢。”
兔子三听完老脸一红,对着老格楞尴尬的笑了笑,显然是对王忍冬的话深信不疑。
老格楞没和他计较,眯着眼看了一会,好像觉出哪儿不对,问道:“忍冬,你今儿的扁担,有点粗呀。”
兔子三这才仔细瞧,不禁一愣:“哎,忍冬,这抢男霸女的事儿咱可不能干呀。”
“三叔,你少吃点炸糕吧,油都糊住脑仁了。这是我打河里捞上来的。”王忍冬翻了个白眼,继续朝前走,没走几步又停下,回身看着老格楞道:“格楞叔,你那个眼神要完呀。记得按时去我们那上药啊。”
两个人嘿嘿笑着。目送着王忍冬走远了也没回家,还在那儿嘀咕。
“你看了吗,那小丫头长得挺不赖的。”
“我看的见吗?咋,你老不要脸的还想惦记人家小姑娘?”
“你说啥呢。我意思是,前几天咱们刚跟王先生说,这十里八村的都没有配得上忍冬的姑娘家,今儿人就自己从河里捡回来一个,这不是天意吗?”兔子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晃着脑袋道:“依我看,这从河里漂过来的,没准就是老天爷赏的哟。”
他俩怎么想,当事人浑然不知。
王忍冬回到药铺,师父王中秋正在清点库存,头也没回,问了一句:“忍冬,咱们还有岐黄吗?”
“前天成叔拿走了最后一包,没了。不过今天初七,孙海平会来,应该能带着点。”说着话就直接进了里屋,把姑娘放在床上,给她裹上被子,就又转身出了屋。
都说死沉死沉,没有意识的人背起来最沉。可十三岁的王忍冬背着昏迷的姑娘,还得兼顾着长长的扁担,一口气就回来了,脸色都没什么变化。
王中秋在账本上正勾画着,看他朝外走,问道:“哎,你又干嘛去?”
“我去找一趟萍姨,让他给这丫头换换衣服。一直潮着对身体不好。”
“丫头?哪来的丫头。”王中秋走出柜台进屋看,很快就出来了,盯着王忍冬道:“怎么回事?”
王忍冬把前后经过说了,王中秋点点头。“哦,那你去吧,回来给熬点汤药,醒了再问问情况,要也是无家可归,就收留下得了,一双筷子的事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路过老刘门口,记得找他要上个月的药钱,一钱二分。”
“是一钱五分,上个月底他姑娘发烧,又来拿了一颗祛风丹,我就说让你先记上,你非得看完书再说,又忘了写吧。”王忍冬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出门往西去了。
王中秋被数落一句,没有丝毫不满,反而脸上都是得意。自己念叨着:“这记性,要是念书,做个宰相不成问题。”
时间不长,王忍冬叫来了萍姨,领着她进了屋。见师父在给人瞧病,就自己就回到了柜台,把一钱五分放进盒子,又把账本上记的勾掉,接着转身去煮药。
萍姨给小姑娘换完衣服出来,王忍冬正好点完炉子架上砂锅,也回到了前厅。
“哎呀,这小丫头生的真俊俏,身上那个白,连个痦子点都没有。而且手脚又软又嫩,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不干活。我跟你说啊忍冬,这就是城里人说的那叫……缘分,对缘分,要不怎么你把她从河里救上来了呢。前一阵我们还说你快到定亲的年纪了,你看看,这不就来了吗。”
她这滔滔不绝,听的王忍冬脸色泛红,到底是十岁出头的小男生,哪禁得住这么念叨。
王中秋看出了小徒弟的窘迫,出言解围:“行了他萍姨,你去忙吧。有事再找您。”
送走了萍姨,师徒两个又一如往常的忙碌起来,别看镇子地方不大,瞧病的不少,一忙就已日头西斜,天近黄昏。
最后一名乡亲拎着药离开,王忍冬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捶了捶自己酸胀的腰背,感慨生活真不容易。
这时里屋传来一声咳嗽,那姑娘醒了。王忍冬叹口气,无奈的站起身,端来早就熬好,一直温着的汤药,进了屋。
“你醒了?好点了吗?”
王忍冬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河水里泡了那么久,没有烧起来,还挺意外的。
“先喝了这碗药吧。”
小姑娘眼里带着点茫然,带着点防备,没有动作。
“别怕,我是大夫。”说完似乎觉得不太容易令人信服,王忍冬改口道:“我师父是大夫。今天早上,我从河里把你救上来的,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掉进河里?你家人呢?”
小姑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和几分恐惧,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王忍冬也不急,笑了笑道:“没事,你先安心养着,等养好了再说。来,喝药吧。”
小姑娘犹豫片刻,还是在王忍冬的搀扶下坐起来,喝下了一碗药。
“你叫什么名字呀?”
“陈露冷。”小姑娘说完看着王忍冬,脸上透出一点羞怯,欲言又止。
王忍冬也不问,只是尽量温和的对她笑着,她想说自然会说。
屋里一片安宁,直到陈露冷肚子里传出一声“咕噜”。
王忍冬一怔,随机恍然大悟,起身笑道:“我去做晚饭。”顺手点上了油灯。
陈露冷缩在软和的被子里,看着王忍冬离开的背影,两只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倒映着灯火,不知思绪飘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