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王忍冬救回陈露冷,眨眼已经过去了八个月。王家药铺从俩光棍男人,变成了三个人。
陈露冷好转以后,好像是受惊刺激了脑子,失去了记忆。除了自己的名字,问起家世,祖籍,遭遇了什么意外,都一概说不出,最后也只好留在了这里。
此事定下当晚,王中秋破例买了一壶烧酒,对药铺的添人进口甚是欢心。举杯祝词说了一句:我把你捡回来,你把她捡回来,你说说,咱们师徒三个这缘分,多奇妙。
陈露冷一问这才知道,王忍冬也是一岁左右,被进山采药的王中秋碰上捡回来收养的。
那一天也是巧,早上进山还晴空万里。中午回来刚一出岭就飘来了一大块乌云,喀拉拉响雷惊动,震落了大雨倾盆。王中秋在镇子北的将军庙躲雨,遇上了裹在棉被里,躺在将军神台上的小忍冬。
小娃娃不哭也不闹,外面电闪雷鸣他也总是呆呆模样。估计要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这孩子躺到被野狼叼走了都不会引起注意。王中秋当时还担心过这孩子会不会是傻的。
转过一轮冬春,小镇上也迎来了三伏天。
入夏以来,一场雨都没有,滚烫的太阳晒着滚烫的地,树木花草都打了蔫,知了声嘶力竭的叫着,让人心烦。男人们走路都撩起前襟,露出半个肚皮,就这样,仍是止不住的冒汗,直骂老天爷不厚道。
天热,生病的就多,一中暑,头脑昏沉,拉肚子不止,折腾的人难受。大大小小的人往药铺里跑,瞧病开药。师徒俩齐上阵,也总是一忙忙到黑了天。
“三月份的头乌取根须研磨成粉,加上川荭防风各二钱,一日一服,三日后加至两服,旬月即可痊愈。去吧,柜上拿药。”
送走面前的一位乡亲,坐了一上午的王忍冬好不容易喘口气,伸了伸懒腰,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顿觉身上粘的难受。汗水从鬓角沿着脸颊往下流,直到沾湿胸口的小褂。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汗,那是陈露冷跟着萍姨学女红时,做出来的第一件成品,素白的手帕角上歪歪扭扭的绣着一朵芍药花,不算好看。陈露冷一直说再给他绣一个更好的,王忍冬拒绝了,说这个更有意义。
午饭时间,算是个短暂的空当,陈露冷给刚才那位包好了药,抽空端过来两碗绿豆汤,分别放在桌子上。
“师父,忍冬哥,来解解渴。”
王中秋端过来一饮而尽,汤在井水里浸了好一会,冰冰凉,最为解暑。
“唉,家里有个女娃娃就是好。可惜呀,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个外人。”叹了口气,这位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王大夫少见的开起了玩笑。
王忍冬假装没听见,不去理他。转过头看着陈露冷微红的小脸,不禁称奇道:“这么热的天,咱们都在这闷着,露冷你倒是一点也不出汗啊。”
“我不爱出汗。”陈露冷展颜一笑,明眸皓齿,俏丽动人。昏沉的药铺里顿时明亮了三分。八个月时间过去,身体养的好了,小丫头脸上水灵灵的也越来越好看了。即便穿的都是粗布衣服,不施粉黛,但站在同龄的女孩群里,她总显得那么出挑。
王忍冬心头微动,晃了个神,紧干咳两声,遮掩过去。“生火,做饭吧,下午还得忙呢。”
三个人掩上铺门,去后院厨房做饭,吃过午饭,天一下子阴沉起来,燥热转为压抑的湿热,好像酝酿着一场大雨。
摸不准的天色阻拦的很多瞧病人的脚步,有外村来的,怕半路被雨淋个猝不及防,就不来了。药铺里倒难得的清闲下来。
师徒三个伴着板凳排排坐在门口,等着那一声轰隆炸响,看雨帘如瀑。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陈露冷无聊的四处望望,拍了拍腿,站了起来。
“腿都坐麻了,师父,忍冬哥,我先回屋了,有事儿叫我。”说完收起板凳,回了后院自己的房间。
剩下爷俩还愣愣的盯着黑压压的云,暗淡淡的天。
“奇怪了,这是预备什么大家伙呢?”王中秋道:“我活了小半辈子也没在本地见过这样的天气。”
王忍冬撇了撇嘴,搭了一句:“今年的怪事还少吗?”
梁国从太祖安天下到今年,整七十年。高祖宽仁治世,在位三十九年免商贾之税,农桑十五税一,这是古来没有过的。
可去年高祖驾崩,新皇理政,第一件事就是恢复了商贾纳税,农桑也提高到了十税一。倒是也不算高,可今年一开春,七个州大旱,一下子百姓们就难起来了。
小镇所在处紧挨着黑鸭河不曾遭旱,但沿着老鸹岭北去,这小半年一直没消停,不是今儿个塌山滑坡,就是明儿个鸟兽鱼虫莫名其妙的死一片。搞的人心惶惶。
人们都说,新皇元年如此,不是个好兆头。
继续闲聊了几句,天地都没有动静,师徒俩干脆关了门,三人早早的吃过晚饭,休息去了。
乌云遮月,这一晚,静的连风都没有。
东厢的小屋里,早早熄灭了油灯,但王忍冬的姿势,显然不是在睡觉。
这个少年以一种东瓶洲大陆没有的奇特方式五心朝天的盘坐在床上,一呼一吸之间,隐隐符合某种玄妙的规律,小屋里的空气都随之流动。
这种状态,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深夜时分,一口浊气从口鼻呼出,淡淡黄色远远地消散无踪。王忍冬睁开眼,黑暗里亮起两点金色光芒,一闪而逝。
这一个时辰的打坐,似乎比在药铺忙碌一天还要累人,王忍冬直直地倒在床上,四肢瘫软,呼吸略显急促。
“终于练完前四卷了。”
感受着四肢经脉传来的酸麻,王忍冬嘴角勾起一抹欣慰地笑。
前世死的不明不白,浪费了一身好资质,幸亏这一世没有丢掉前世地记忆,《天台菩提经十二卷》仍在心中,这是他满脑子高阶武技施展的基础。
那是一个以武称雄地世界,重外而轻内,人们热衷于研究,学习最精妙复杂,变化万千的武功技法,追求以术立道。作为根基的内功修炼,倒不是很受重视,各家各派大同小异,无甚特色,以至于都没有统一的境界划分。
那里最强大的武圣,武帝,掌握着八百拳术,三千剑法,无数武功,最后万象归一,创造出来自己的绝技——《无极引》,以无胜有,对战中有三万六千种变化,玄奥难测,举世称奇。
那一世,王忍冬是天下大宗灵鹫寺的藏经阁弟子,负责整理阁中百年来典藏的各家各门武功秘籍,甚至还包括许多失传已久的。那时的他依然记忆力超凡,八岁守阁起,到二十三岁离开那里下山行走,六千卷武技他已经记住了十之八九。
尽管灵鹫寺心法《天台菩提经十二卷》他才修炼了四卷,但洛河岸那场风波,还是让他一战成名。
眼瞅着就要走上人生的康庄大道,结果他吃了不谙世事的亏,被人下毒暗算,一命呜呼。
来到东瓶洲大陆,他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尊巨丑无比的将军塑像。等弄清楚自己的情况并慢慢接受之后,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为什么他要骗我、下毒?我怎么这么好骗?
然后,风雨中,来了王中秋。
带着前世记忆的王忍冬一直隐藏着这个秘密,只是他毕竟尝到过强大力量的滋味,又怎么肯甘心平凡。
于是王忍冬十岁开始从头修行心法,同时每日深夜抄录脑海里的武功秘籍,完成一部,就扔进厨房炉灶焚毁。他还记得就够了。
四年,心法四卷方成。
这一夜,少年也遇到了成长路上的第一道坎。
再怎么天纵英才,有一些硬件问题,他是解决不了的。
比如:多出来的七百多个窍穴。
在武道世界里,人们依靠内力在经脉里流动支撑身体施展强大的武技,是内练。
东瓶洲则截然相反,人们修行的第一步是开启周身窍穴,七百多个窍穴,初开的越多,证明天赋越强。修行者通过吸纳天地间的元气强化肉身,并作为施展剑术武技的支撑力量。是外取。
如果说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也罢,不影响王忍冬。可偏偏那些窍穴都长在四十二条经脉上,就像一个个闸口,阻拦着通途。
开始的时候不明显,但随着内力增长,窍穴带来的阻滞就愈发严重了。
武功对于内力运转速度要求很高,尤其是越高阶的越需要内力如江河奔涌。换句话说,窍穴不开,王忍冬只能止步于前。
他也尝试过用内力去冲击,可是无论灌注多少内力,总感觉差一线。终究还是需要元气为引子。
可惜的是,这里不像前世,心法不值钱,武功才珍贵。想要得到一本修行功法,对于王忍冬这种社会地位的下层人来说,难如登天。
寂静中,少年心事,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