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识吗?”王忍冬感到有些奇怪。
那郎中听见他问,忽然笑了。就这一笑,王忍冬浑身一激灵,毛发倒竖,一股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袭来,像是遇到了天敌一样,无法克服。
不能敌!
迅速做出判断,王忍冬内力暴走,经脉激荡,脚下使出一套“飞鸿踏雪”,鬼魅一般朝着巷子口撤离。
巷子二十来丈长,他进来也不过走了几步,但这时候却惊恐的发现,自己怎么退也逃不出去,好像巷子口正以比他还快的速度向远处延伸。
再看对面,那个跌打郎中的身影急速缩小,变成了一个蚊子大小的黑点。可他带来的那种逼近死亡的威胁感,却仍高悬头顶,叫人不敢放松。
自知落进了一个局,虽然不知道对手用了什么手段,逃跑是不可能了。王忍冬干脆不再想着逃,停下脚步,全神贯注地戒备遥远处那个黑点。
突然,他瞳孔一缩,眼看着那个黑点凭空消失,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掌就贴在了自己的后腰。
那是全身力量的核心。王忍冬能感觉出,那只手只要一发力,自己就会命丧当场。尽管脑海里有许多精妙武功破掉眼前的杀局,奈何内力层次不够,还不等施展就得丢了命。
一场较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似乎是知道了他不打算反抗,身后的手缓缓撤去,眼前景象恢复如常,大街上的喧闹声灌入耳朵,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洒下光斑。
王忍冬还在原地,半步没有挪动,心念所及,具是幻觉。
浑然不觉的就步入了他人所设的虚假幻境,这是王忍冬怎么也没料到的。按他所想,虽然自己功力尚浅,但精通成百上千的玄妙武功,至少还是有一避之机或者说一招之能的。
现在看来,距离弄明白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种种未知,他差的远了。由此,更对身后这个神秘可怕的人物生出惊骇之心。
与苏大交手一回,王忍冬大致摸清了自己的内力水平对照东瓶洲修行界地人境三层的层次。与苏大,尚在伯仲之间,并且能靠着拳法相克取胜,但今天面对这个不知来路的跌打郎中,竟然没有任何出手的机会就败了。
此人的修为强大,不能揣度。
另一方面,王忍冬倒也没有十分迫切的焦虑,因为他猜到,这人的目的,应该不在一个杀字。他要是真的想杀自己,根本不需要费劲巴拉的折腾个幻境出来,直接出手,王忍冬必死无疑。
但终究命在别人手里握着的滋味不好受,王忍冬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跌打郎中没有阻拦。他不敢回头,怕惹怒了这人再生变故,只好僵着脖子问道:“阁下,意欲何为?”
身后那像算命先生的江湖郎中开口了,却不是回答他的问题,更像是点评他的表现。
“反应不错,资质也还算上佳,可惜眼界短了点。”说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自己又补充了一句:“也难怪,不是这里的人,又在那样的小地方长大,能有什么见识。”
听到不属于这里,王忍冬还不惊讶,想着大概是他昨天在客栈听见了自己和苏本商的对话,推测出来的。可当听到这人的下一句话,王忍冬脑海里轰然炸响。
“这丹田内修的方法,终归原始了一些。”
东瓶洲人修行元气,以七百多窍穴为基础,并不存在丹田一说。那么这句“丹田内修”自然指的是王忍冬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内功心法修行了。
这是王忍冬十多年来最大的秘密,纵使先前答应与陈露冷互通隐秘,他也没想过说出这件耸人听闻的事情。此时就被这个不明来路,强大无比,是敌是友都搞不清的跌打郎中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王忍冬乱了,千头万绪捋不清楚所思所想。再顾不得谨慎行事,猛然回头,双目逼视对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郎中像是故意挑逗他,惹他着急,依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做出追忆往昔地神情,半晌缓缓开口道:“人也,鬼也,记不清了。”
“你想做什么?”
郎中忽而严肃起来,与他对视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王忍冬不解,但没有拒绝。他也没资格拒绝。
“你为什么要救那个持棍少年?”
人做什么总是要有一个因地,原因,起因,根因,因由,怎么叫也好,总而言之是有一种力,促使人做出了这样一个行为。
郎中看着王忍冬,看着他认真思考。他以为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大概会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者救人一命七级浮屠之类的话,那才像一个孩子为人处世的世界观,支撑他行善救人的因。
可他听到了一个绝对没想到的回答。
王忍冬说:“因为我能。”
郎中怔了一下,接着问:“若是你不能呢?”
“那就算了。”
这短短八个字,好像引起了郎中脑海深处什么过往,他的眼神逐渐迷离。
王忍冬这话不是胡言,他是信仰生命可贵,可这一生说透了并不在佛前。那么生生灭没,量力而行罢了。
他见郎中出神,琢磨着要不要趁机跑,最后三思而放弃。
“如此啊。”良久,郎中领会了一般点了点头,再看向王忍冬,又笑了,只是不再危险。继而转身朝人流涌动的大街去了。
来的无声,走的无声。
回到客栈,王忍冬惊讶地发现后厨乒乒乓乓,大堂满满当当,掌柜的迎来送往,店小二匆匆忙忙,已到了晚饭的时间。
我和那跌打郎中只说了几句话,怎么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他想不通。
上二楼,转过走廊,王中秋正从房间跨出来,两个人走了个对面。
“你去哪了,我刚说出门寻你。”
“哦,街上走了走。”王忍冬含糊过去,随着师父进了房间。
店家已经把晚饭送到了这里,按照头天入住说的,三人份都在一起,所以陈露冷也坐在桌子旁边。
见王忍冬进门,小姑娘犹带怒气,不发一言。
王中秋以为小徒弟是为初试成绩焦心,所以才四处走走,给他盛了一碗汤,说道:“吃过晚饭,我去找一趟你魏伯,探探情况。”
王忍冬看了看师父,又和陈露冷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内里太复杂,他也不知怎么说好,只能低头喝汤。
王中秋素来吃饭快,吃完就起身出了客栈,房间里只剩下一个少年,一个姑娘。
王忍冬大声的吸溜碗里的汤,想引起陈露冷的注意,可今天既没有那句:忍冬哥你慢点,也没有轻俏的笑声。
他忽然觉得,这种沉默比巷子里遭遇那个郎中还可怕。
时间不长,陈露冷第二个吃完,起身就要回自己房间。王忍冬赶忙站起来拉她,一把拽住衣角。动作大了点,碗里的汤洒在桌上,被窗外的斜阳映成了金黄。
陈露冷回头瞪了他一眼,王忍冬没有松手,反而有些怯生生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镂刻着芍药花地银镯子,递了过去。
“喏,送你的,算我赔礼。露冷,你就原谅我吧,当时不是着急救你吗,而且也没有没穿衣服,只是外衣冲走了……”
说着说着眼见小丫头脸色又要变,王忍冬赶紧住嘴。
其实,陈露冷当时也只是火气冲昏了头,既然玉牌还在,怎么可能是一丝不挂地被救上来。她从河里被捞上来是昏迷的,醒过来的时候,衣服都换完了,躺在松软的被子里,玉牌还被人很贴心的放在枕边,湿衣服不在周围。
这一切都是萍姨做的,她把湿衣服顺手就扔了。萍姨也知道那块玉牌的存在,不过这个乡村妇女不识字,也没见过貔貅,并不知道其含义。只觉得陈露冷可能是个大家小姐,糟了难流落至此。后来陈露冷去她那儿学女红,还特意叮嘱她不要跟别人说。
其中差错在于,陈露冷不知道原本的衣服是被萍姨扔了,又听王忍冬那么一说,当下就真以为自己是没有衣服。羞愤难当,也不听解释就把他推出去了。
下午自己慢慢想通了其中关节,也就明白了。没有衣服,玉牌何存,又哪来的换衣服一说。
只是气王忍冬说话不过脑子,才不肯理他。
此时瞅见他特意去买了镯子,还一副可怜模样,气就消了大半,又瞪了他一眼,接过镯子,哼了一声,鼻子皱起,显得愈发可爱。
把镯子翻来覆去的看了会,陈露冷又递回去,眼睛却瞟向别处,道:“你给我戴上。”
王忍冬知道她不生气了,开心的拿过来,牵着她的手,慢慢给她戴到手腕上。
“好看吗?”
“嗯,特别好看。嘿嘿。”王忍冬傻笑了两声,放松了很多。
陈露冷抽回手自己欣赏着,突然抬眼瞥了王忍冬一下,悄不可闻的说了一句:“在小衣里。”
王忍冬没听清,追问道:“什么?”
陈露冷脸色一红,道:“你不是问玉牌藏在哪吗,在小衣里。”
“哦……哦哦。”王忍冬有些不知所措。脸上微微泛红,不知是不是因为窗外斜照进来的红色阳光。
许多年后,王忍冬回忆起漳州府城的这一日,还记得那天的夕阳,很暖,很舒服。
那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事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