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忍冬看着陈露冷认真郑重的表情,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一起生活了快一年的小丫头,怕是来头不小。
然后陈露冷问了一句:“你知道益州陈氏吗?”
大梁国有这么两句话叫做:一山一寺一学宫,四张门板一座城。
这前半句是修行界的三尊庞然巨物,后半句则是俗世间的五大家族,分别是冀州柳氏,并州王氏,青州赵氏,益州陈氏以及黎阳黄家。
黎阳城黄家靠训妖起家,从他们老祖宗大漠里收服一只陆吾扬名至今,才传了三代,时日尚短。虽然明面上与其他几家平起平坐,单从权势上讲甚至还高上半层,但其实,无论是另外四姓还是普通百姓心里,都没有将他划入名门大族一流。黎阳城的壮大也是建梁之后的事情,充其量算是个暴发户。
除了黎阳黄家,在这王陈柳赵四家里,公认益州陈氏最低调,其底蕴也最为难测。
陈氏发家于贩卖盐酒,这两样原本是官府产业,可苍元王朝后期,整个官府系统是处处贪污,节节腐败。他们图个省心来钱快,这买卖就落到了当时还是大商人的陈家手里。
又过了些年,皇帝手头钱不够花了,开始卖官卖爵。陈家顺手捞了个郡守,打这起,花钱通路,一直做到了大司农。商贾不改好利色,任任职位和钱挂钩。
末年,天灾重赋激起天下大乱,刀兵四起。酒肉笙歌里泡烂了的朝廷没有能力组织军队镇压,此事就落到了地方手里。陈家是又有人,又有钱,从此,益州的军事也归入了他手中。
再后来,苍元王朝被一场浩劫彻底摧垮。陈氏归乡,自守益州之地。但始终谨遵那一任家主教诲,不称王不坐殿。
可谁要是对益州有想法,必绕不过陈氏。和脾气,就与你合作,你当皇帝,封我千顷地,万贯钱,许我高官厚禄,我再借给你兵马钱粮任你用。不和脾气,门一关,谁也没有从陈氏手里讨到过便宜。
西南最后一个政权,成蜀国,可以说完全操纵在这一张门板手里。益州,就是耳东陈的益州。七十年前也幸亏大梁太祖能屈能伸,只身赴陈家与当时的家主和谈,不然,就算杀了成蜀皇帝,拿下益州也得折了腰。
七十年过去了,萧氏坐稳了江山,陈家也稍微退让,拱手交出了兵权。于是陈氏只剩下了钱。
有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陈家老太爷说:姥姥,那都是穷鬼说的话,他们都没见过钱。
这句话在大梁的知名度,不亚于学宫那句:修齐平治,圣人常行,或者天宁寺那句:阿弥陀佛。
王忍冬知道吗?他当然知道。
小镇生活简单,人们多少次夏日晚间在路口槐树底下聊天,女人们聊的是街头巷尾,东家长李家短。男人们聊的是天下大势,分分合合。
王中秋不爱凑这个热闹,但王忍冬小小年纪,又对这世界一无所知,巴不得有人给他讲讲。当然是每天蹲在一边听。那些个大人物大家族的名号,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你是陈家人?!”王忍冬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陈露冷点了点头,却想着:忍冬哥的眼还挺大。
见她确认,王忍冬脑子都蒙了,嘴里叨咕着:“陈家,益州陈家……陈露冷,是呀,你姓陈,陈家也姓陈……我怎么会想不到呢……”一时间觉得自己好蠢,可紧跟着又觉得自己不蠢,谁他娘的能把这么个小丫头和那个天下巨富联系起来。
那可是益州耳东陈啊!!!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看向陈露冷,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脑子是乱的。
陈露冷见他短时间接受不了,转身从枕头底下的包裹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裹着碎步的东西。在王忍冬面前打开,里面是一方玉牌。
羊脂白玉,色泽温润,上好的材质。玉牌正面,镂刻着一只貔貅,这只聚财神兽是陈家的图腾。背面,古体篆字写着一个大大的陈。
王忍冬接过来,虽是三伏酷暑,这玉牌入手仍是沁凉。不禁感叹大家族的档次。
来回翻看着,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若是往常,以他的心思不会问出来,可今天脑子遭此冲击,难免回不过神,张嘴问道:“哎,我当时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你连衣服都没有,这块玉牌我怎么没发现,藏哪了?”
说完一抬头,回过味儿来了,陈露冷满面羞红,怒视于他。
自觉说错了话,王忍冬赶紧找补。结果心里更慌乱了,结结巴巴,我我你你了半天,一句囫囵话都没说明白。
陈露冷见他这模样,心里更气,一把夺过玉牌,推着他就往外走。
王忍冬没想到小丫头瘦瘦弱弱的,力气这么大,而且是真生气了,想像以往一样耍赖皮根本没机会。
门哐当一声关闭,王忍冬怕惊醒师父,又不敢大声喊,敲了几下,低低叫了两声,屋里没有回应。
知道这次罪过大了,王忍冬无奈回了自己房间。王中秋还在睡觉,他坐在床上,自己生闷气。她不知道吗?回来的时候就没有穿外衣啊,我以为她知道呢。又怪自己,怎么就说话不过脑子,没穿衣服和没穿外衣能一样吗。
心里烦闷,他想出去走走,刚站起来,窗外面就听见一声吆喝:“金银首饰,胭脂水粉了哎,姑娘小姐们买回去讨自己开心。爷们小子们买回去讨老婆欢心了哎~”
漳州府城堂堂一州重心,街上少不了走街串巷做买卖的生意人。这个小贩嗓子亮,吆喝也与众不同,这才让王忍冬一耳朵听见了。
听完是听完,今天听完了他有想法了。他是没老婆,这不有露冷嘛。王忍冬还记得上次跟陈露冷闹着玩把她惹生气了,萍姨出主意,让他去山里采了好多紫衫草,做了个花束哄她开心。说女孩子就喜欢这些东西。
漳州府城是没有野花啊,但这不有卖首饰的嘛,买个镯子什么的,不比野花强,也算露冷大老远没白来这一趟。她是陈家的小姐,见多识广,可她们家是她们家的,我送的还带着一份心意不是。
拿定了主意,王忍冬偷偷从师父包裹里摸出来一块碎银子,一两出头。在窗口瞅了一眼,瞧准了刚才吆喝的那个小贩,转身下楼。
来在街上,小贩又挑起担子往前走了。他在后面追,工夫不长追到了。
“这位小哥,你等等,我买点东西。”
“嘿您识货,咱们家的东西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小贩放下担子,两个小柜子依次拉开。“您看看,中意哪个?”
王忍冬低头选,可到底没买过,看的眼花缭乱也不知道哪个好哪个适合。一旁小贩瞧出了他不会挑,就问:“这位公子,您是买给谁啊?”
“哦,我妹妹。”
“那您来这个。”小贩从底下一层拿出来一个银镯子,上面刻着一朵芍药花,虽然刻工一般,但镯子质地在这一堆里头,也算还不错。
“芍药……”王忍冬拿到手里,摸着还行。又想,芍药根是一味药,那就送这个吧。“行,就它了。”
花了二钱,揣上镯子,王忍冬就急着回去哄人,走了没两步,不经意一转头,在一个隐蔽的巷子口瞥见一根光溜溜的棍子。
“林南清?”王忍冬停住了,他本以为那家伙想通了还会回客栈找他,谁知道再没出现。他还是有点担心的。此时看见一个长棍,就琢磨是不是他,不会又干什么傻事吧,犹豫了一下,朝箱子里走去。
巷子挺窄,仅容两人并肩。左右几个小门,是别人家的后门。头里种着一颗老黄葛树,遮挡了外面的阳光,就显得巷子里阴阴凉凉。
王忍冬一步迈进去,好像是不适应光线变化,脑子嗡了一声,也可能是心里错觉,身背后嘈杂的大街,仿佛都离得远了,声音渐渐消失。四周出奇的安静。
巷子里没有林南清。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一晃神,一个人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又像是凭空出现的。
瘦长脸,文士衣服,举着个布幡,写着跌打正骨。
王忍冬看了看他那个布幡底下的竹竿,光溜溜挺长,心想,是自己看走眼了。再看那个人,突然眉头一皱。
他记得这个郎中。昨天客栈冲突,围观的人他一眼扫过去,记了个七七八八。当时这人也在,却不像别人挤着看热闹,一直自己在角落默默喝酒,身边也没有布幡。王忍冬还以为他是个算命先生。
也是巧。心里想着,王忍冬转身要走。还没动,那人说话了:“你昨天为什么救一个陌生人?”
王忍冬愣住了,怎么还有也不认识,大街上碰见就能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