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商起了个大早,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已经从家里出发了。初秋早晨的凉风一路上吹得陶商有些发抖,约半个时辰后他和另外两个随从才来到了这座熟悉但又不起眼的小山下。
山路难行,前半段路程尚可以驱马缓行,又走了快三刻左右,就连稍微像样点的山路都找不到了。陶商于是跳下马,单手牵着马笼头小心翼翼地步行向山上前进。
他的这匹“小白”,是陶谦送给他十一岁的生日礼物,是一匹只有一岁多点的小马驹。通体雪白,尤其是一身飘逸的毛发,看上去既威风又可爱。虽然年纪太小跑不快,却很通人性,也只有它在身边的时候,陶商才能露出难得的笑脸。
这一段山路虽然很短,陶商却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爬上山顶的时候陶商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弯腰揩了一把汗水后,弯着腰微微喘着粗气。
在靠山顶这片小小的平地上,突兀地耸立着一大一小两座坟茔。他形制虽然很简陋,但意外地周围很少有杂草。他们就这样矗立在天地的交界,眺望着他们曾经的故乡的方向,葬在这里的话也应该很少有人打扰到他们的安宁。
“辛苦你们在我不在的时候打理这两座坟茔了。”陶商从马鞍侧上取下一个袋子,一边取出里面的祭品,一边对他们身后的两个随从颔首致谢道。
他的随从将马系在一旁,似乎也不意外陶商的说辞,齐声说道:“就算公子不说,我们也会来打扫的。”
大的坟茔交给了两位随从,陶商自己则缓缓来到了另一座较小的坟茔前,摆好祭品后焚了三炷香在坟前。
“虽然说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可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人会管我吧。”
不知为什么,两行清泪已经流了下来,陶商以一种不太正经的姿势坐在那座坟前,左腿盘在地上,右腿蜷曲在身前被左臂抱着,一边烧着纸,一边低声哭着鼻子却又好像是在笑似的。
“对不起啊,小夕...这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来看你,但是这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来看你。”
“我马上就要走了,父亲要到幽州去任职,我也要跟着去。此生说不定都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抱歉,我本应该早来看你的。但我却总是在推说自己的身体不好。实际上我知道,我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单纯地在害怕,害怕一来到这里就会想起那个可怕的一天,这一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噩梦。”
不是作为那个天之骄子,不是作为陶谦那个优秀的儿子,只是单纯地以另一个自己的身份。陶商抓着自己的头发轻声哭泣着,将自己的胆小怯懦倾诉给自己的友人。
哭的差不多了,他才用手腕来回擦拭掉眼角的泪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虽然他们两个一定早就跟你说过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再告诉你一次。小夕,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到了哦,你们的怨仇已经昭雪了,恶人也得到了他该有的惩罚…”
“擅自决定将你葬在这里真是抱歉,本来是想让你们落叶归根的,只是尹家庄那里已经残破不堪,曾经死在这里的人也难以找回尸骨收敛,直到最后我也没找到令弟和令尊的埋骨之地,这样回去的话你一定会伤心的吧。而且后来父亲又把那里稍微修整了一下,用来收容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
“这里清静,从山顶上还可以勉强望见你们家乡。在这里的话,人迹罕至,至少可以躲开别人的侵扰。”
“父亲因公升了官。名流的赞赏,朝廷的升迁...就连我都沾了光,被叫做什么伸冤灭蝗少年英才,嘿嘿。我现在居然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但是,我却没有感到高兴,一点也不。”
陶商凑近了半分,轻轻抚摸着那一方青石墓碑,神色复杂地苦笑道,“想不到我来到世上第一篇正式的文章,会是给自己的朋友写碑文...”
除了他,还有谁能给她写?
“公子,我们该走了。再晚一点,大人他们就要等的着急了。”陪他跪在坟前的两名随从比他朝后了半个身位,其中有一个人悄悄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再让我待在这里一会吧,就一小会儿。”
“是。”
“...你们两个,真的要和我一起去北方吗?这一去,你们的命数就会彻底更改了,如果不去,我用我的信誉保证,你们两位定可以日后扬名立万。”陶商转过头,郑重其事地向身后的两个随从询问道。
“我周泰——”
“蒋钦——”
“绝不会离开公子左右。公子对我们有大恩,我们两个早就打算将自己的命交给公子了,公子去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两人亦是斩钉截铁地向陶商叩首表态道,自从陶商帮助他们报了血海深仇,他们便下定了决心跟随在陶商的左右。陶商帮助他们隐瞒了一些微妙的东西,两个人的天分和情义也得到了陶谦的看重,陶谦也怕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陶商的身上,于是便同意他们在陶商左右担任书(保)童(镖)。这一年下来,他们一直在陶商的左右。
“公子平时不是最常教导我们,命数之论都是虚言,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却又在意起这些虚言妄语了?就算离开公子日后可以扬名立万,我二人也不屑为此事。何况跟在公子身边,凭公子的英明睿智,我们二人还会没有光宗耀祖的机会吗?”
蒋钦不爱读书,呜呜咽咽地也只翻来覆去地说些“誓死效忠,永不相负”的话,周泰虽然看上去五大三粗,在陶商的督促下竟然也读了一些,有鼻子有眼地顺着陶商的意思说道。
陶商嘻嘻地挠了挠后脑,抬头望向了头顶依旧明媚的阳光,抬手略微遮挡了一下,眼神飘忽地喃喃着:“那我可就说不准了...”
同一时刻,帝国的都城洛阳刚刚有几名公人押送着一名因言获罪的囚犯和他的家眷前往流放地。
“余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经时。塗邅其蹇连兮,潦汙滞而为灾。乘马蹯而不进兮,心郁悒而愤思。聊弘虑以存古兮,宣幽情而属词。”
须发一夜间白了许多的蔡邕披枷带锁,满怀心事地被迫离开了洛阳。长吟着自己曾经的诗篇,曾经他因为白马令李云以直言死,鸿胪陈君以救云抵罪愤然写下了这篇诗赋,没想到今天自己也有因言获罪的一天。
本来就是人走茶凉,更何况皇帝喜怒无常,搅得众人人心惶惶,连个来给自己送行的人都没有。蔡邕的心中不禁升起了无限的悲凉,索性不愿意再去回头看那座雄伟的都城,而是无言地抬头望着天,既是担心自己的未来,又是在担心国家的未来。
另一头的幽州地界上,一名身穿黄色道袍的中年男子正风尘仆仆地赶着路,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背着小巧的药箱。虽然现在人们只会把他当做一名游方的道士或医生,然而早晚这个人的名字会响彻在整个帝国的头顶。
他的名字是——张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