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更加无所事事。严素贞倚着竹床,摇着破蒲扇,咕咕哝哝:“乐明啊,你是文化人,心肠也好,翠娥跟我讲,你体贴着呢。翠娥说她腰疼,肯定是不听我的话,坐月子时碰了冷水……”
有时嗑累了,突然醒转:“鹏鹏,晚饭吃啥,我给你做。”
“我吃过了。”
“噢,”缓缓神,又自言自语,“鹏鹏一个人,留在城里不放心,我虽年纪一把,身板还算硬,总可添些手吧……”
平时乐鹏程只当窗外车多人杂,耳朵里吵了点。但好几次半夜惊醒,外婆的声音鬼魅地飘荡,抬头是父母遗像,齐齐板着荧蓝的脸,妈妈还扬了扬眉毛,原是想挤出微笑,看着却像在威吓人。她的脸还是完整的,胸以下全都变成血肉糜了。乐鹏程害怕起来。
“别说了!”
严素贞耳背,听到外孙床上有声响,“嗯?”了一下,翻个身,继续念叨。乐鹏程一连几晚睡不好,心里烦躁,只能找块黑布,把父母遗像蒙起来。
乐鹏程发现,老太婆赶不走了。这两年乡下收成不好,张相根交了粮,还得给公社倒贴钱。妹子刚死时,舍不得母亲进城,时间一长,觉得省一份口粮,就是少一副担子,媳妇又在耳边撺掇,就不乐意老娘回来了。
“老头子,我成了累赘喽,”严素贞嘀咕,“呆在哪儿都不济事,乡下没饭吃,城里没事干,你说我咋还不来见你呢。”
两个月后的一天,乐鹏程下班回家,看看灶披间,没人,瞅瞅晒台,也没人,进屋一瞧,外婆躺在地上,脑袋旁一滩血,一只小脚勾在大木床沿,手中紧拽一块黑布。乐明、翠娥的遗像掉在旁边,镜框完好,人像的脸面上斑驳着几滴血迹。
派出所认同了乐鹏程的猜测:严素贞想去揭遗像上蒙的黑布时,相片挂绳从钉子上脱落,老人家手头一打颤,小脚一溜滑,仰面摔下床来。
半年后的一个黄昏,乐鹏程站在窗前,忽地看见张翠娥,那妇女一转头,却又不是,身材几分相似而已,发现乐鹏程瞅着她,就笑笑。乐鹏程骤然窒息,站立不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孤儿了。
在厂里,师傅阿二头旧时偷工厂原料,被乐明处分,现在乘机报复,让乐明的儿子干最脏最累的活,还时常责骂。
回到家,乐鹏程故意乱放东西,让屋里显得热闹些。也只是冷清清的热闹。他胡乱烧了饭,吃了,躺在床上看书,有时不小心睡着,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牙齿涩腻,脚趾发痒,书本早已掉在地上。
看书成了打发无聊的唯一手段。乐鹏程在父亲的书架前翻找。不喜欢《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对马列经典没兴趣,偏好唐诗宋词和外国小说,尤其是情诗艳词,恋爱故事。
乐鹏程最欣赏《红楼梦》,“太虚幻境”、“风月宝鉴”等段落,读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与贾宝玉有几分相投,一样白白净净,斯文阴柔,风流多情。只可惜,身边没有林妹妹。
乐鹏程还在书架角落里发现一本薄薄的《生理卫生手册》,如获至宝,没多久就翻得纸页散架。这些云里雾里的知识,让饥渴越来越强烈。而现实中的女人,却越来越乏味。
文革开始时,女人们突然变成男人,短发、红袖章,腰身和胸脯藏在宽大灰暗的衣服里。乐鹏程在路上偶遇吴娟,“小害羞”已成“小泼辣”,当了小头目,指挥着一群男生,朝一个老头吐唾沫。老头胸前一块大牌牌:“黑帮份子杨前锋”,旁边还蜷着一人,“土皇帝华之强”,乐鹏程的中学语文老师,头发白了,腰也弯了,几乎认不出。
祖父乐扬、叔叔乐亮,全都挨了斗。乐鹏程拆了书架,书本塞进樟木箱,垫在棕绷床下,用床单盖住。厂里的造反派来抄家,翻出一只银镯子、两双绣花鞋和一些钞票。一番思想教育后,队长说:“看在没爹没娘的份上,你就写份检讨来。”
自此,乐鹏程见造反派就躲,谁知吴娟当街拦住他,掏出红宝书,读完语录道:“乐鹏程同志,我要对你进行思想教育。”
一听“同志”二字,乐鹏程松了口气:“欢迎吴娟同志教育!”
吴娟高出他半个头,肩膀较先前更阔。进了门,大咧咧往床边一坐:“乐鹏程同志,让我们一起学习老三篇。”
吴娟工人家庭出身,乐鹏程父辈是臭老九。吴娟坐床,乐鹏程蹲小板凳,吴娟喝茶,乐鹏程渴了就用舌头舔嘴唇。吴娟说:“乐鹏程同志,以后要靠近组织。我会经常来教育你的。”
“是,是。”乐鹏程点头哈腰。
从此,吴娟有事没事路过,见窗内有人,就扯开喉咙喊:“乐鹏程同志,乐鹏程同志!”她开始束腰带,还把半长的头发用发夹别住,脱下军帽后,趁乐鹏程倒茶,对着窗玻璃整理刘海。一次,乐鹏程觉得她眉毛别扭,观察老半天,断定是炭笔描过了,太浓太粗,还在眉锋处凸起一块。
“怎么啦?”吴娟脸一红。
“我在看你眉毛。”
吴娟忽然恼怒:“你是这样对待同志的吗?”
“不,不……其实……挺好看的。”
“是吗?”又脸红,低下头,手掌磨呀磨,发白的绿军裤磨出很多皱,“你以前不注意我罢了。”
乐鹏程有些心惊肉跳。吴娟伸手拉他,他只能挨着坐在床边。
“我知道,你喜欢吴小妮!”
“没有的事!”
吴娟扭过头,乐鹏程发现,她的眼睛一大一小,较大的一眼离得近,睁得圆圆的,仿佛集中了所有愤怒,连眼角皴开的褶子都根根竖起。
“你再说一遍!”
乐鹏程嚅了嚅嘴,发不出声。
“喜欢就喜欢了。那个死丫头,背后骂你‘痴子’,心里得意着呢。现在好了,父母挨斗,自己也上吊了,拖着舌头臭了大半个月。”
“上吊……”
“她不是喜欢穿花花裙子吗?就要撕烂她的伪装,把她拖到街上,让人民看清赤裸裸的真面目!”吴娟像在大笑,又似愤怒,两股表情将面部肌肉扭扯变形,“而且,告诉你,她被很多革命小将搞过啦,哈哈,装什么清高!”
乐鹏程往外挪挪屁股,吴娟一把抓住他的手:“干什么?难受啊?你不要心存幻想了。”
“我没……”
“她瞧不起你,因为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和我一起的,”吴娟握得更紧,“鹏,你摸摸我。”
乐鹏程脑子一片空白。吴娟解胸前的纽扣。解了一会儿,抬头道:“扣眼太小了。”表情像要哭出来。
乐鹏程被牵引着,摸到一团温热,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还有心跳,以更快的频率撞击手掌。吴娟军外套上的像章,毛主席正侧着脸,目光炯炯,乐鹏程的腕部有微灼感。
他感觉像做梦,断断续续听到吴娟下命令:“腿抬起来”,“侧过去一点”,“抱住我的腰”……他浑身冰凉,四肢乏力,肋骨快被压断了。
吴娟像在骑马,口中“吁吁”着,汗珠顺着背脊,滴在乐鹏程腿间,一股类似馊饭的味道。吴小妮的衬衫领子有好闻的花露水气息,她的辫子一根搭在胸前,一根甩在背后,转动脑袋时同时飞舞,把芳香散发出去。
乐鹏程下意识地猛推吴娟,吴娟一骨碌滚倒在床,愣了愣,拉过被子蒙住头。乐鹏程战战兢兢,等着她发威,片刻之后,居然听见歌声:“彩灯把蓝色的大海照亮,幸福的喜讯传遍了万里海疆。海军战士见到了毛主席,颗颗红心像葵花向您开放……”
歌声绵长纤细,迂回缭绕,将乐鹏程的心脏蓦地扎紧。乐鹏程转过身,抱住她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吴娟体形太大,乐鹏程环不过来。他松开手臂,叹了一口气。
吴娟穿衣服时,让乐鹏程别过身。
“我是你的第一个。”
她想留下纪念,琢磨半天,要来红油漆,在墙上涂了一行标语:“打倒阎王,解放小鬼。”
乐鹏程半夜醒来,月光照在鲜淋淋的字上。隐隐看到一具灰蒙蒙的影子悬在半空。乐鹏程感觉有根软骨针在脏腑间绞动,绞出一团空虚。
自此以后,吴娟常来,进门就把乐鹏程往床上推。她要求得很多。乐鹏程害怕表现不佳的话,会被扣“仇视劳动人民”的帽子,于是一没状态,就拼命默想吴小妮。
吴娟在墙上添了很多标语:“横扫牛鬼蛇神”,“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生做毛主席的红小兵,死做毛主席的红小鬼”……一天数了数,骄傲道:“十七次了。”
白墙被形状丑陋的红字占满了,一些标语挤在另一些的缝隙里,用极细的笔划勾出来。外婆死后,房内本就阴气沉沉,现在整墙的鲜血,像要随时倾倒进乐鹏程的梦境。
某日,吴娟神神秘秘,进了屋,反锁门,拉上窗帘,招呼乐鹏程坐在她身边,打开“为人民服务”的军包,拿出一本破旧的本子。
“曼娜回忆录,”乐鹏程读道,“什么文件?我怎么没学习过?”
“笨蛋!”吴娟给了他一个爆栗,“这都不知道。”
一个月前,吴娟加入爱民中学“劳改队”,在和另一伙造反派火拼时,队长出了意外。吴娟乘人不备,将他的军包顺手牵羊,结果有了意外收获。她脸蛋通红,哗哗翻着膝盖上的书。
“愣着干嘛?过来看呀。”
乐鹏程乖乖凑过脑袋。
书面是牛皮纸的,暗黄上蒙了层黑,晕染着斑点霉渍。“曼娜回忆录”,五个墨蓝的钢笔字勾肩搭背。纸页用浆糊粘合,沾染了斑斑污渍,有些边角发脆了,一碰往下掉屑末。打开手抄本,里面的钢笔墨迹时深时淡,时工整时潦草,还有不少错别字。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翻页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吴娟忽然尖声狂笑,把乐鹏程吓了一跳。
吴娟朗读道:“最引人注意的是……咳咳,高傲而怡然自得地矗立着,足有半尺多高,粗得就像小孩儿的胳臂……”
见乐鹏程坐立不安,她停住道:“怎么,不好玩吗?半尺多高呢。”大小眼同时瞪起。乐鹏程觉得,她的表情在向大眼那侧倾斜,整张面孔火烧火燎。
这天,乐鹏程怎么都不行,吴娟发疯似地拍他胸脯,扇他耳光,抓住他的肩头拼命摇晃。乐鹏程歪着脑袋。床头柜上,一只裸露的台灯泡,外壁粘着几个黑点,是小飞虫扑光时烧焦的尸体,内壁一层钨丝熔出的浅浅的灰。半亮不暗的光线,把吴娟壮硕的身体照得黄一块、黑一块。
“你不想要我了,是吧?”吴娟把他的脸掰过来,迫使他正视。
“不是……”
“不是个屁,当老娘傻子啊!我就知道,你放不下那个小娘们。”
“什么呀,她根本不拿正眼……”乐鹏程意识到说错话,赶紧刹车。
吴娟哼了一声。乐鹏程仰视她,她的下巴无比宽阔,将他的目光完全笼罩进去。
“说话呀,怎么没话啦?”那只阔下巴忽然噼噼啪啪落下泪滴。
吴娟抓起床边的衣服,迅速穿上,拎起军包,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