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没来过。此后一个多月,乐鹏程忐忑不安,看看没动静,逐渐放了心。他重新粉刷墙壁,将吴娟遗下的《曼娜回忆录》用报纸包好,塞在垫被底下。偶尔睡不着觉,翻出来看,眼前浮现吴娟的那对肉包子。他不再激动,只是觉得有点饿了。
无论哪方面,爱娣都是称职媳妇:能干、勤劳、善良、体贴……乐鹏程可以一直数下去,直到十根指头都用完。
除此之外,爱娣的身体也让他喜欢。胸部不大,但长年劳动,变得结实,能以愉悦的弹性回应他的手指。还有她的腿,充满紧凑果断的美感,仿佛一双上足的发条。
爱娣四处揽活挣钱,乐鹏程帮忙家务,烧菜、擦灰、挑选日用品,甚至给爱娣买衣服。很快,他脸变圆了,有了小肚子。见者都说:“气色不错嘛,有老婆照顾,到底不一样。”
唯一不足的是,爱娣始终讨厌夫妻之事,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事后马上用高锰酸钾清洁。乐鹏程觉得那像一盆紫红的鲜血。爱娣道:“我妈说的,这个洗了干净,不会生病。”
乐鹏程被引得做起了梦。梦见一双腿,穿吴小妮的花裙子,却是钱爱娣粗短的形状,像在跨栏,又似跳舞,有褶的裙摆,花伞一般倏然开放。乐鹏程刚想惊叫,这双腿突然流血了。
乐鹏程转身抱住爱娣。
“怎么了?”爱娣迷迷糊糊,摸到眼泪,就完全醒了。
“没怎么。”
“那干嘛哭?”
“我想,我们70岁时,会不会有一堆孙子孙女,叫着‘爷爷奶奶’,围着我们跑啊跳的。”
“会,会。”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深更半夜的,问这干嘛?”爱娣打开灯,看清丈夫红肿的眼睛,笑了,“傻瓜。”
一日,爱娣叫人修理棕绷,翻出压在底下的《曼娜回忆录》。她第一次向乐鹏程发火。“你这个流氓,骗子!”她号啕大哭。
手抄本被撕破,扔在地板上。乐鹏程不敢去捡,爱娣也不捡。过了三四天,这堆被踩得黑烂、踢来踢去的纸,悄悄消失了。晚上,乐鹏程试着钻进爱娣的被窝。
“干什么呀?”爱娣扭着身体,掖紧被子。
“你几天没理我了。”
“累了,睡觉。”
“咱们谈一下,行吗?”
“别碰我,以后再不迁就你。”
“咱们总得要个孩子吧。”
“孩子?哼,借口,以后再也不上你当。”
30岁生日那天,爱娣提出想领养孩子,“三四年都没能生,怕是生不出了。”
“要不咱们看看医生去。”
“不行,那多难为情。”
“你也不积极一点。”
“什么叫‘积极一点’!”爱娣瞪着乐鹏程。
乐鹏程想回嘴,发现妻子眼睛湿亮了,于是心软,同意先去儿童福利院看看。
公交车懒洋洋地前行,阳光把车玻璃上的灰尘照得闪闪发光。一路,爱娣只说了一句话:“领养的小孩,长相身板都能挑。自己生的,可没得挑。”乐鹏程默默坐在另一侧,目光越过几个站立的乘客,投在女人身上。爱娣嘴唇紧抿,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她有些显老,脸颊耷拉,还浅浅地出来几块斑。乐鹏程气消了,他想起婚后几年的甜蜜。
这个时候,钱爱娣却在反复回忆钱赵氏躺在产床上,血流成河的模样。
他们在育婴堂路站下。儿童福利院解放前是天主教育婴堂,角门已用粗木条堵住,大门两侧各一圆柱,朝里一座拱门,刻了十字标志。隔着铁栅栏,只看得到红砖房和棕榈树。
在这幢古旧的欧式建筑东侧,矗着一座方正的新楼,门口挤着三块大牌子:儿童福利院,社会福利院,残疾儿童康复中心。
福利院不大,中央一块小花园,一条浅浅的人造小河,河上一架桥式的滑滑梯。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些在楼里读书,一些在花园玩耍,有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领着一队大孩子种树。其中几个注意到乐鹏程和钱爱娣,停下手里的活儿,安静而警觉地盯着他们。
钱爱娣向他们挥挥手,扭头对乐鹏程道:“瞧瞧,他们多乖巧。求你了,行不?这些年,我求过你什么没有?”
乐鹏程和钱爱娣,在福利院办完手续,又到户籍所在地的民政局婚姻科登记信息。两个月后,接到福利院的试养通知,让他们去看孩子。
工作人员领他们到婴儿楼。一片嘤嘤呀呀。第一床是个兔唇,闭着眼,大拇指含在三瓣嘴里。第二个睡着了,工作人员介绍,是路边捡来的,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
夫妻俩对视了一下,继续往里走。整屋子的小孩,多是非残即痴。爱娣觉得有名男婴不错,乐鹏程左瞧右瞧:“要不,再看看吧。”
“这个是健全的。你不喜欢?”
“也不是……没法想象他是我儿子。”
“领回去养一阵,就习惯了。”
“但……”
工作人员道:“要不去看看大孩子?不过一般都收养婴儿。”
乐鹏程道:“大些的孩子,开始认人了吧?”
工作人员道:“那也不一定,有些记事晚。”
说话间,三人走出房间。听见脚步声,乐鹏程一扭头,见一名工作人员,抱着个孩子经过。乐鹏程被那孩子的大眼睛闪到了。大眼睛也看着他,睫毛拖出两排阴影。这是吴小妮的眼睛,长在一个三四岁女童的脸上,占据了大半张面孔。乐鹏程脱口喊道:“喂,等等。”
起初,爱娣不喜欢乐慧。搞不懂丈夫为啥坚持要女孩,还是个已经记事的女孩。没几天,疙瘩就解了。乐慧肉团团,粉蒸蒸的,大妈婶子们,见了就想胳膊上掐一下,屁股上咬两口。爱娣最爱看乐慧入睡,长睫毛停靠在鼻梁旁,像两爿蝴蝶,随着鼻翼张翕,一上一下。一天,乐慧睡着,忽地睁开眼睛,冲爱娣喊:“妈妈。”爱娣乐坏了,自此坚持和女儿睡。乐鹏程只得打地铺。
六岁时,乐慧叫出第一声“爸爸”。她瘦了,黑了,不爱说话,却总是悄悄捣乱,把拖鞋扔到床底够不着的地方;将妈妈的胸罩夹一块肥肉,藏在五斗橱缝里,用来养蚂蚁;或者抓一只金龟子,碾出肠浆,滴在碗柜里的冷饭上。
乐鹏程的35岁生日,正巧是个星期天。吃过午饭,爱娣提出逛公园,仨人打扮整齐,出门了。乐慧穿红白格子的新连衣裙,系红色洋纱蝴蝶结,一路奔跑在前头。乐鹏程对妻子道:“真快啊,孩子这么大了。爱娣,难道咱们一直这样吗?”
“你说哪样啊?”
“总不能我一直睡地铺吧。”
“那我来睡地铺。”
“我不是这意思。”
“你什么意思,让阿慧睡地铺?孩子正长身板呢。”
“爱娣,我们还是老公和老婆吗?”
“废话,不然我们是什么。”
乐鹏程闷闷地。钱爱娣瞧着他,也生起闷气来:“为啥你满脑子想的搞流氓,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乐鹏程转身就走。钱爱娣喊了一声,没有追他。乐鹏程冲进家门,往地铺上一摔,半晌才平静下来。他在外面有过“花头”,那女人吵着要他离婚,差点闹到家里来。他掰了好几遍手指:连带爱娣和吴娟,总共有过五个女人。五个——连第二只手都用不上。
过了一会儿,钱爱娣带着乐慧回来了。“太热了,玩不起来。”乐鹏程不吱声。爱娣给乐慧拿了一本涂色本和一盒水粉颜料,让她画画玩。自己下面去了。下完面,放了大排和鸡蛋。乐鹏程闻到香气,问:“几点了,就吃晚饭了?”
“早点吃好,早点上床。对了,今天你也睡床。”
乐鹏程“噌”地跳起来,吼道:“阿慧——吃面——”
吃完,爱娣洗碗,乐鹏程跑到她身边磨蹭。“干什么呀,水溅到地板上了。”“没干什么,闻闻你,好香。”爱娣昨晚用海鸥洗发膏洗过头,后颈因为发痘子,撒了花露水。乐鹏程猛吸几口,身体温热起来。他催让乐慧上床,乐慧画画上瘾,不肯睡。乐鹏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乐慧哭起来。爱娣进来,指责乐鹏程。乐鹏程怕她生气反悔,就不响了。乐慧画到七点半,被爱娣催上床。又睡不着,让妈妈讲故事。爱娣讲了七仙女,又讲了嫦娥奔月,乐慧越听越有精神。直讲到白雪公主,“后来,来了个王子……”乐慧才终于睡着。爱娣去刷牙洗脸洗脚,乐鹏程等得喉咙发干,灯一暗,就往床上爬。爱娣压低声音道:“轻些,轻些。”乐鹏程放慢动作。棕绷床发出压抑的“吱嘎”声。爱娣觉得热,越来越热,浑身淌汗,汗珠顺着腿根一串串下来。
“疼,疼死了!”打开灯,发现不是汗,是血,淡淡的,滴在床单上。
“哎呀,我要死了。”爱娣哭起来。
“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我妈也是这样死的,”爱娣打了乐鹏程一下,“都是你不好!”
乐鹏程给爱娣绞好毛巾,一屁股坐在床边。他发现乐慧早已睁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妈妈。睫毛忽闪间,光斑在脸颊上明灭。
乐鹏程的家伙又起来了。
流氓!他暗骂自己。
查出宫颈癌后,钱爱娣话多了,脾气也燥了。里弄生产组让她回家休息。她就整天在床上哼哼叽叽。钱一男来探望,见姐姐耷拉着脑袋,从被子里垂出一只手,居然和钱赵氏几分相似。
钱爱娣去过几次医院,她问医生,怎么会得这种病。医生冷笑道:“怎么得的,问你自己啊。”自此,她再也不肯去。“左右是个死,干嘛瞧人冷眼。”乐鹏程劝她,她闭着眼装睡;拉她,她软着身子装死。乐慧在外面玩野掉了,一回家,不是挨妈妈骂,就是被拉着看外婆的遗物。
当初,爱娣将钱赵氏的什物打成一包,放在天井遮雨棚下。出嫁后买了个樟木箱,靠在墙角,给乐慧当写作台。钱爱娣让乐鹏程将箱子移到床边,打开观赏:两盒照片,一串佛珠,拖着长带子的绒线帽,冬天捂手用的塑料盐水瓶……还有一幅送子观音像,画面发黄,边角生了霉斑。爱娣拭去灰尘,拿图钉钉在墙上,指着对乐慧说:“你外婆叫我要生个男娃,我没听。你一定得听,否则长大了吃亏。”过了几天,送子观音的一只眼睛和半边嘴,被老鼠咬掉了。爱娣赶忙摆出钱赵氏的牌位,烧了两柱香。再买一副画,重新挂上。新的送子观音面孔稍长,眼睛更大,有几分凶相。
乐鹏程的同事,舅母是妇产科专家,文革中挨过斗,现退休在家。乐鹏程提着礼物上门,一口一声“舅母”,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终于说动“舅母”。
舅母来了,钱爱娣却不配合,捂紧被子念叨:“不要看,不要看。”
舅母粗略地瞅瞅脸相,问问症状,把乐鹏程拉到一边说:“已经转移到淋巴结了。”乐鹏程不知道,什么叫“淋巴结”,他问舅母,还有没有治。舅母不说。
一星期后,钱爱娣过世了。她死在晚上。乐慧忽然感觉妈妈从背后抱紧她,还咕哝:“娘,娘。”乐鹏程蹦起来,拉爱娣,爱娣已经不动。乐慧缓缓掀开被子,一滩干涸的血迹,像一只红蝙蝠,顽固地吸附在棉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