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红要再找工作,金亮伟不同意。
“每月不过三千块,我给你。”
“整天呆在家也没事干。”
“事情多着呢,做面孔,买衣服,练身体,养花草。”
全职太太张秀红,订了五份休闲期刊,搬回一个二十五吋直角平面电视。每月三千块零用钱,拿大信封存着。她不喜欢银行卡,看得见摸得着的花花纸头才让人踏实。妹妹张美凤知道后,冷笑道:“搞了半天,怎么没捏住财政大权呀。”
“日常开销我负责,买大件俩人商量,钱放谁这儿,还不都一样。”
“哼哼,你倒是好糊弄。”
“我开心就行啦。”
“哼哼,幼稚。”
妹妹这是嫉妒。张秀红并不介意。
别墅太大,独自在家时,走路都有回声。张秀红将阳台用铁栅栏密匝匝地围起来,通往小菜园的后厅焊一扇防盗门,开个方形小洞,便于接收外卖。看电视不过瘾,又迷上日韩爱情连续剧,在附近音像店办了租借卡。开始时,跟着剧中人掉眼泪,看多以后,分分合合,就不过如此了。走在琳琅满目的碟片店,张秀红有晕眩感,仿佛日子浓缩在那些小圆盘里,包上花花绿绿的封面,从这排走到那排,一辈子也就过完了。
张秀红时常眼睛疼,一疼疼到脑子里。配了副新眼镜,总算能看清屏幕上的方块字。沙发太软,坐久了腰板痛、脖子酸,于是添置硬座垫和手臂状的颈托,看碟时往脖子里一搁,像被人从背后抱住。沙发旁一只巨型茶几,放电话和零食,电话总不响,张秀红也不往外打。金亮伟出差前关照:“没有急事别打我手机,免得影响谈生意。”
张秀红边看碟,边吃蛋糕、冰激淋、巧克力。看累了,脑袋一靠,脚一架,在沙发里睡着。醒来浑身发冷,拧亮落地灯,盯着电话机发呆,翻开通讯薄,拎起话筒,想了片刻,又放下。
一次半夜惊醒,听到有脚步声,忽而急促,忽而停住。张秀红举起一只细长花瓶,踮着脚下楼。里里外外找两圈,发现是钟点工挂在落地窗外的抹布,被风吹打到窗框上,噼啪噼啪,一下一下。张秀红把窗子都关上,回到床边,盯着外面发呆。不知何处的汽笛声,狗一般地呜呜,天也叫沉了,月亮也叫远了。
又过几日,张秀红感觉懒懒的,却睡不着,浑身没力气,脑袋发晕,呼吸不畅。吃了退热片,焐上一觉,还是不舒服。给金亮伟打电话:“我生病了。”
“那就去医院。”有很响的笑声、音乐声。
“你在干嘛?”
“谈生意。”
“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宝贝,我忙着呢,待会儿给你打电话。记得去医院。”
张秀红再想问,金亮伟已挂机。躺在床上,等了很久,一看闹钟,凌晨二点。拨母亲的号码,响了十多下才接,“喂——”
张秀红想应声“喂”,眼泪先出来。蒋芳一听哭泣,马上不迷糊了。“秀秀,是秀秀吗,怎么啦?”
张秀红挂断电话,拔掉电话线,关上床头灯,蒙着被子哭了会儿,又睡着。第二天一早被门铃吵醒,蒋芳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怎么啦?不开心?啊呀,屋里空气太混浊,味道怪怪的。”
蒋芳将门窗大开,冷风吹进来,张秀红一激灵,顿时舒服许多。
“我看你是缺氧,要多呼吸新鲜空气。”
蒋芳陪张秀红在别墅区散步,又去超市,买回大堆食物。她鼓励女儿多多社交。
“男人挣钱,自然没时间陪你,你要自己寻开心。”
蒋芳逐样观察屋内摆设,啧啧不已。
“这花瓶是新买的?”
“你上次来就有。”
“玻璃做的?”
“是琉璃,意大利琉璃。”
“怪不得好看。琉璃是什么,是不是很贵的玻璃?”
“大概是,我也不清楚。喜欢就拿去吧。”
“你真的不要吗?”蒋芳把花瓶捧下来,抚摸瓶身凹凸的图纹,摸一摸,叹一叹,拔下蔫黄的马蹄莲,又插回去,决定一块儿带走。
张秀红报名古琴学习班,上了两星期课,指头磨起老茧,还开裂,沾水就疼。又改书法班,去了发现全是孩子,有几个才一二年级,张秀红和陪同的家长闲聊,她谎称女儿生病,自己代为上课。家长们夸她保养得体,看不出有八九岁的女儿。两个半小时里,张秀学了“点”的三种写法,出门把上课证扔进垃圾桶。
最后,张秀红决定练瑜珈,养性加修身,据说还能改善心情。千挑万选,从运动杂志里勾出一家。想想找人作伴比较容易坚持,就给胡芊芊打电话。
胡芊芊道:“学瑜珈很贵的,还是年卡,我们没钱潇洒。”
“哪里的话,我邀请你,当然帮你办卡。”
“那怎么好意思,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我们不是亲兄弟。”
“是啊,所以一忙,就没空接见我们啦。”
两个女人商量半天,张秀红出二千块,胡芊芊出四百。约在健身馆门口碰面。两三年没见,胡芊芊头发剪短了,烫弯了,染黄了,被风一吹,乱糟糟的。尖下巴变成圆下巴,还折出几叠,嘴巴开动时,累累赘赘,颇有几分蠢相。
“你现在越活越光鲜啊。”胡芊芊拉着张秀红的衣服,摸几下料子,又转到背后,看腰身的剪裁。
第一堂课教呼吸,坐在垫子上,没吸几口,有点昏昏欲睡。胡芊芊突然碰碰张秀红,低声道:“对啦,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你似乎不太好,不告诉你,好像也不好。”
“到底什么事?”
“算了,还是不告诉你。”
“说吧。”
“那别说我告诉的。”
“好。”
“是这样的……”
瑜珈老师过来,在胡芊芊肩膀上按了一下:“集中思想,感觉气在腹部。”
胡芊芊哼了一声,回过头,闭起眼,感觉腹气去了。张秀红捱到下课,抓住胡芊芊问:“你要说什么?”
“新闻系有个小姑娘,为小金割脉自杀啦!”
“是不是姓王?”
“姓什么不知道,流了好多血,从寝室流到走廊,顺着楼梯滴下来。幸亏没死成。别发呆了,电梯来了。”
和胡芊芊分手后,张秀红在包里乱掏手机,化妆盒掉地上也不管。总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过了一刻钟,好不容易“嘟”一声,又被掐断。张秀红来回踱步,觉得快发疯了。两个散广告单的小青年远处看着,其中一个过来,怯生生问:“小姐,美容卡要吗?”
张秀红大吼一声:“滚!”
在出租车上,总算接通了。
“什么事?”
“你在外头干嘛?”
“谈生意啊。”
“什么生意,谈了一个半月。”
“大老板,搞不定,得多联络感情,这笔单子很大……”
“我不管,你马上给我回来。”
“你疯啦!”
“我清醒得很……你旁边那个女人是谁?”
“小姜啊,你认识的,广州的很多生意都是她介绍的。”
“反正你马上回来。”
“怎么回事,你冷静一下!”
张秀红啪地合上电话,脑袋伏到前排椅背上。车子颠了颠,她抬头一看:“这是哪儿啊?”
司机道:“刚才问你怎么开,你不理,我只能笔直往前了。”
“好,那就一直往前。”
金亮伟回家后的第二个星期,张秀红发现,老公送的白金项链不翼而飞。前一晚参加宴席,回来卸装时,顺手放在浴室玻璃架上。
“小邱,看见我的项链吗,有钻石吊坠的那条?”
“没有。”
小邱是安徽过来的钟点工,三十出头,脸色蜡黄,毛孔粗大,脑后扎成一把的头发里,有浓重的油烟气。
“你整理过浴室吗?”
“整理过。”
小邱伏在地上做清洁,屁股撅得老高,随手势一扭一摆。张秀红坐在沙发上,从背后看小邱,她臀部粗直的线条,一路贯到肉滚滚的肩膀上。
“昨晚到现在,只有你来过。”
“我没拿。”
“没说你拿,也许是不小心碰落在地上了,要不你再到浴室找找?”
小邱扭过头,身子仍趴着,面孔涨成酱红:“等一下,我在擦地板。”
“那你尽快。”
张秀红翻开一本时装杂志,眼睛却从页边上瞅着小邱,小邱慢慢移到她脚边,道:“麻烦把脚抬一下。”
张秀红看清小邱肩膀上的点点头屑。
“动作轻点行吗?把我的裤管弄脏了。”
小邱仍低着脑袋,手中幅度更大了。
张秀红又道:“别忘了到浴室找项链。”
小邱嘭地站起来:“我没拿项链,你不可以冤枉我。”
“没说你拿。”
“你就这意思。我劳动赚钱,又没低你一等,凭什么呀!”抹布一甩,“我不干了。”
“别呕气,”张秀红放下杂志,语气平和,“我就事论事,冤枉你什么啦?”
小邱眼眶上的亮点慢慢聚拢,形成滚圆的珠子,突然滑落,顺着面颊一偏,在鼻翼拖下两道湿嗒嗒的印子。
“你、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被他睡过,我、我也被他睡过!”
张秀红站起来,站到一半时,小邱已夺门而出,张秀红保持半蹲的姿势,呆呆盯着小邱忘在椅背上的外套,外套是黑色的,上面满满一朵刺眼的红牡丹。
张秀红在白纸上写:小王、小姜、小邱。每个名字反复描画,最后字迹模糊了,又换一张纸。
小王是学生。金亮伟做讲师时,小王读本科,金亮伟在她班级当了四年辅导员。金亮伟升副教授时,小王在本系做硕士生,也许是博士生。两人来往密切。金亮伟编的书,其中一本是小王翻译的,金亮伟把自己的名字加在小王前面。家里有这本书,勒口上并排俩人的照片,金亮伟白衬衫、黑西装、暗红色领带,头顶的摩丝有点反光。小王的眉毛拨得太细,小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是小眼睛。小王暗恋金亮伟,金亮伟说不知道,但胡芊芊说他知道,出事前全系都知道,出事后全校都知道。问起他们有无关系,胡芊芊支吾了,张秀红逼得急,胡芊芊就说,他们当然是纯洁的师生关系。但胡芊芊不是金亮伟,也不是小王。小王切开动脉的刀,是普通水果刀,伤口很深,小王力气大,校运会女子铅球第六名。小王流了很多血,非常浓,但凝不住。第一个发现的,是对面寝室的女生,逃课睡觉,一觉醒来,发现有东西从门缝流进来,把她的拖鞋浸湿了。金亮伟说:小王一厢情愿,看那刚烈劲儿,躲都来不及。金亮伟不喜欢刚烈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