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更疼,站起来就好。”
有手臂插到六子背后,将他托起,六子觉得骨骼都快错位了。坐了几分钟,稍稍平定,又有人钻入六子的胳肢窝,再往他腰里一扶,六子被推出移动床。
“别叫,忍着点。”
六子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杨小姐。”
“来了。”杨护士从另一侧搀他。六子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掐,掐得杨护士也疼出眼泪。
一男二女拥着六子下楼,从后门出去,转两个弯,那里停着接送院外专家的白色解放牌面包车,司机在反光镜里摁了摁喇叭。另一护士道:“干嘛呀,神经病!”
他们七手八脚将六子弄上车,小冯两次碰到他的腿伤。杨护士连呼:“轻些,轻些。”
车启动了,六子被放在末排,其余各自坐定,摇上车窗,四周顿时安静。
另一护士道:“小杨,那份报告你交上去了?”
“高老师,我交上去了。”
高护士又道:“小冯,你还实习多久?”
“大概两个月吧。”
“读医很辛苦。”
“还行,高老师。”
“快别叫高老师,你们以后是专家,主治医生。哪像我们护士,累死累活,挣不了钱。”
“各有各贡献嘛。”
司机道:“小伙子有女朋友吗?”
“读书都来不及,哪有女朋友。”
高护士道:“小杨也没男朋友。”
“高老师……”杨护士嗔道。
六子想睁眼看小杨,她一定很漂亮。车内暂时静默,听见马达声,刮过窗玻璃的风声,车外支离破碎的铃声。有人不安地挪动屁股,掸掸衣服,从塑料袋里拿出什么。六子觉得憋闷,并且越来越闷。
“带我去哪儿啊?”
“去治疗。”高护士道。
“不是已经上石膏了吗?”
“你伤得重,不可能一次医好。”
“噢,”六子想了想,“我瞎了吧。”
“会好的,都给你治好。”
突然有哭声。
“这是干嘛呀……”高护士想劝慰,又不劝了,任由杨护士哭。
“还疼吗?”杨护士瓮着鼻子问。
“嗯。”
“睡一觉就不疼了。”
“睡不着。”
“给你吃安定吧。”
“好。”
“也好。”高护士道。她跪在座椅上,抬起六子的脑袋,杨护士将药塞入他嘴,递过一只矿泉水瓶子。
片刻,高护士凑近来,杨护士道:“大概睡着了。”
六子道:“没睡着。”把高护士吓一跳。
“还想不想吃药?”
“想。”
又喂他一粒药。这回似乎有点作用,脑袋开始发胀,身体也不那么疼了。六子感到缓缓孵进一团柔软的黑暗,突然整个人一陷,失去知觉。
两天后的下半夜,下起小雨,清晨七点,天仍暗着。第一班奉贵线从奉安村车站开出。十分钟后,到达第二站老城镇乾门村东二百米的丁字路口。坐在右侧售票位上的小学生高晓白,突然对司机道:“爸,你看。”
司机高尚龙瞄了一眼:“啥?”
“我也不晓得,一团红的。”
公交车打了个小心翼翼的弯。高晓白又惊叫:“死人,死人!”
全车的人一震,齐刷刷探出头。车辆停住,高尚龙与一男乘客下车,高晓白拎着书包,跟在后头。三人走近。在两堆预制板间的路面上,躺着个缠满绷带的人。红夹克,蓝牛仔,光脚丫。
高晓白朝后退,一屁股滑倒。
高尚龙冲男乘客道:“你看这人什么来头。”
男乘客道:“怪吓人的,纱布上全是血。”
高尚龙回车借手机打110,高晓白和男乘客留在原地。俄顷,高尚龙回来,又跟下几名乘客。高晓白的湿裤子沾了黑砂尘,脑袋蒙了层细碎的雨雾,在发梢汇成大水珠,一滴滴往脖颈里灌。高尚龙推推地上的人,地上的人不动。他又去揭脸上的纱布。
高晓白颤声叫:“不要!”
“丫头,走开。”
高晓白捧紧书包,抖成一团,却仍不走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一点一点显出来。
一个多小时后,老城镇派出所的副所长带着手下前来。伤亡者30来岁,头发长而杂,身上皮包骨,左眼瞎了,右腿绑着石膏。年轻警察戳戳他的肩膀,他居然出了口气。
高尚龙汇报情况,其他人围着议论。伤亡者哼了一下,终于完全不动。这时,路口拐过一辆别克汽车。副所长拦下,一看是乾门村村主任,让他下车辨认。主任道:“我赶急事。”
“再急也急不过死人。”
主任磨磨蹭蹭地下车。
副所长道:“站近点看。”
众人让道,主任弯下身,左瞧一下,右瞧一下:“这人真没见过。不是我村的,也不是附近村的。”
九点十分,救护车来了,急诊科大夫检查:呼吸只有每分钟一两次,瞳孔发散,接近五厘米的死亡标准。
年轻警察和救护车司机,合力将人搬进车。副所长呵道:“都别走,录口供。”高尚龙推推女儿:“上午的课要紧吗?”
高晓白木头人似的。过了几天,她看到公安局贴在校门口的寻人启事,画像上的人脸蛋尖尖的。她将启事撕下,回家后用红笔涂掉左眼,愣愣地一瞧几小时。三个月后,爹妈带她去精神科检查。那时,案件调查得没有进展,渐渐不了了之。
张美凤有点恍惚,从冰箱拿出一升装的冰水,“骨嘟嘟”灌进肚子。秋意很深了,张美凤里外凉了个透。她只在7岁上看到过死,那时她还叫张娟红,随大家族出席奶奶的葬礼。这个奶奶一辈子没见几次,小娟红和姐姐秀红围着玻璃棺材转圈,棺材里的老太牙全掉了,化妆师给她嘴里衬了个牙托。秀红娟红躲在人堆里笑,一个叔叔从远处剜她们一眼。张秀红立刻拿两只手背抹眼睛,张娟红踩了姐姐一脚。吃豆腐羹时,大人们不哭了,扯着家常,有说有笑,还互相敬酒。
张娟红问妈妈蒋芳:“奶奶怎么了?”
“奶奶死了。”
“什么叫死了?”
“就是再也见不着了。”
“为什么见不着?去她家拜年就见着了。”
“拜年也见不着啦,因为她死了。”
张娟红突然难过,放声痛哭。旁边的叔叔回头问:“汤泼在身上啦?”
这是之前关于死亡的印象。张美凤没见到六子尸体,六子的死是很抽象的东西。她想得胃都疼了。以往胃疼时,六子会冲好热水袋,塞进她衣服里,然后叠着双手,轻轻揉搓。张美凤对自己说:死,就是这人再不会来给自己揉肚子了。
户口薄和身份证上,张美凤仍是张娟红,但她喊自己“美凤”,别人呼“小娟”、“娟娟”、“娟红”时,她一再纠正,直到对方顺从了,才欢欢喜喜地应声。18岁上,连妈妈蒋芳、姐姐张秀红,也习惯了称她“美凤”。
蒋芳问:“‘娟红’哪点不好?”
张美凤道:“为什么她‘红’了,我才跟着‘红’?我偏不,我是凤,人中之凤。”
张秀红佯作不知。这个妹妹,小她三岁,处处想占上风,处处占不着。四五岁时,大人们评论:“娟红还小,眉眼没长开。”十二三岁时,她俩往不同的相貌上长。秀红像妈妈,瓜子脸,丹凤眼,细眉毛;娟红像爸爸,鹅蛋脸,杏仁眼,粗眉毛。众人道:“两个都好看。”但细细比较,还是秀红更秀气。
娟红十二三岁就是小太妹,跟着小子们到处乱混。
蒋芳讨厌她的短裙子,吓唬道:“以后老了关节炎,只能坐轮椅。”
张美凤道:“老了没活头了,就自杀。”
张秀红道:“这么大的姑娘,不戴胸罩,衣服上透出来,多难看。”
张美凤道:“好看,男人就爱看!”
张秀红怒呵:“什么话!”
张美凤哼道:“张秀红,别装得良家妇女似的,你这种呀,就叫作闷骚。”
蒋芳冲过去一巴掌。张美凤推了妈妈一把。张秀红站在半米开外,背着手喊:“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婶娘到门口张望:“安静点行吗,我儿子快高考了。你们自己考不上,也不要影响别人。”
待她走后,蒋芳道:“你们再闹,更被人家看不起。”
美凤道:“他们算老几,咱爸可是长子。”
蒋芳道:“可惜他去得早,你们也给我争点气。”
张秀红很争气,考取了外国语大学。张美凤磕磕绊绊地捱到高考,第一场语文考试出来,立刻跑得无踪影。妈妈烧了一桌菜,姐姐特地从学校过来。等到半夜,美凤才回家。
蒋芳劈头道:“这么晚死回来,明天一早还有考试。”
美凤道:“不用操心,我不考了。”
蒋芳道:“你敢!”
美凤道:“怎么不敢,准考证也被我撕了。”
蒋芳瞬时面孔煞白,说不出话。
秀红跺了跺脚:“你还要不要前途?”
美凤瓮声道:“前途谁不想要。可惜我考砸了,砸一场砸两场,结果都一样。”
“感觉不好,不代表成绩不好。”
“张秀红,别说了,我不是读书的料。”
“你不争一争,拼一拼,怎知道不行?”
美凤眼睛一瞪:“大学生,我不是你。我笨,我难看,我不听管教,总之处处不如你,行了吧!”
秀红憋红了脸道:“幼稚,幼稚。”
美凤冷笑:“我是幼稚,没你有心计!”
这时地板“突突”响,楼下人用晾衣竿戳天花板。
“戳个屁,老娘就闹!”美凤狠狠踩一脚。
楼下人道:“快点分家吧,和你们住一块儿,真是作孽。”
张美凤愣了愣:“分家,分什么家?”
“爷爷死后,就开始闹分家的事了,”蒋芳有气无力道,“你要准备高考,就没让你知道。你看,我们总是为你着想,怕你杂七杂八地分心。”
“我看,不是怕我分心,是把我当外人。”
“你说这话,良心是被狗吃了,”蒋芳猛推了一把桌上的菜,菜碟清脆地互相撞击,她叹了口气道,“你们手心手背,都是我的女儿。时间不早了,秀红你快回校,明早还有课呢。美凤你坐过来。”
她从买菜钱里数出三十块,给秀红打的,秀红道:“我现在做兼职呢,钱够花。”
美凤看着她们推来搡去,翻起眼白,嘘了一声。张秀红剜了她一眼,收下钞票。走到楼道里时,才将三张十元纸币折叠整齐,塞进皮夹。皮夹很鼓,有五六百元。她办过存折,后来注销了。张秀红喜欢现钞,摸在手里一张一张的,踏实。
她把皮夹塞进挎包,挎包紧掖在胳膊下。走到路口,一排摩托司机,七嘴八舌地招呼:“小姐,去哪里?”
张秀红谈妥一个八折的。开出五十米,那人忽道:“小姐,我不要你钱。”
“嗯?”
“你摸摸我,摸摸我就不要钱!”
张秀红背脊一冷,大叫“停车”,从后座嘭地跳下,扔了头盔,朝反方向飞奔。跑出几百米,才发现跳车时崴了脚。这时拷机响,一看是妈妈:“已和你妹谈心,到宿舍打个电话。”
公交车早就没了,坐出租到学校,得花四十来块,又舍不得。张秀红犹豫了半天,决定叫人来接。
包鸿运肯定随叫随到,他会扔下进城看他的娘,来给张秀红搬东西。他上进,但是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