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逢刚家在本城,有三室一厅,张秀红去过,伯父伯母很热情。他为人体贴,可惜身材矮胖,散步时被室友看见,遭笑话道:“秀红,你这只白天鹅,怎么配了个癞蛤蟆。”
赵钢模样不赖,学习也好,就是轻微口吃。带回家时,被张美凤嘲笑:“什、什、什么人不好找,找、找、找个残疾人回来。”
颜修平结识于图书馆,张秀红起身找书,回来时发现笔记本里夹了字条:“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字迹工整,像印刷出来的。张秀红四下张望,与一男生四目相接。
颜修平篮球打得好,还是诗社社长。张秀红被他抱着跳舞时,整个世界旋转起来。他送过她一条连衣裙,白底碎花,长及脚踝,腰后有个蝴蝶结。他说以后跳舞可以穿,可惜他们再没跳过舞。
一次张秀红到小馆子吃饭,室友葛兰兰眼尖:“那不是谁吗?”一瞧,颜修平坐在里面,正和一女孩说笑,女孩打扮时髦,像社会上的人。后来,颜修平从葛兰兰处打听到此事,径直找来:“怪不得这些天不理我,吃干醋啊,那女的是我表姐。”张秀红将信将疑,冷淡了他一阵。
此刻,张秀红把硬币塞进电话投币孔,响了几下,有人半睡不醒地接听:“谁?”
“颜修平在吗?”
“还没回来。”
“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
张秀红又拨通拷台:“留言就说,我在武昌路幸福桥路口,来接我好吗?对对,我是张小姐。”
张秀红等了半个多小时,渐渐想自己打的走了,又怕颜修平扑空。忽听有人按铃,一辆黑色自行车在她面前刹住,颜修平笑嘻嘻地趴在扶手上,面孔通红,额角挂汗,几簇长发粘在脖子里。
“还以为没收到留言呢。”
“我的拷机二十四小时为你而开。”
“花言巧语,”张秀红莞尔,“从哪里过来的?”
“学校啊。”
“寝室同学说你不在。”
“在通宵教室写诗呢。”
张秀红还想说什么,颜修平一甩脑袋:“上车吧,慢慢聊。”
张秀红跳上后座,龙头晃了两晃,自行车加速,午夜的路面空旷极了。
张秀红摸摸屁股边的铁架:“这车真高。”
“二十八吋的。”
“凤凰牌啊?”
“那当然。”
张秀红默默抓紧书包架。
“刚才想说什么?”颜修平问。
“没什么。”
“不抱住我吗?”
张秀红环过手去。“抱紧点”。张秀红抱紧。她感觉他蹬车轮时,腹肌一松一弛。
“想听听我刚才写的诗吗?”
“不想听。”
“真不想听?”
“你念。”
颜修平大声背诵:“天国在我的世界里,上帝居住于灰尘的瞳仁,”风将他的声音拉长,“我的蒙娜丽莎,她坐在巨大的死婴之上……”
张秀红突然尖叫,颜修平问:“怎么了?”
“你刚才干嘛双脱手?”
“念诗念得太激动了。”
“你再这样,我就下车了。”
“秀红——”
“嗯?”
“你喜欢我的诗吗?”
张秀红想了想道:“不晓得,我听不懂。”
“诗歌不需要懂,只需要感觉。秀红,你是我的蒙娜丽莎。”
张秀红吓了一跳:“不要。”
“为什么?”
“我不要坐在什么死婴上面。”
颜修平哈哈大笑,张秀红觉得一点不好笑。自行车拐进一条弄堂,突然停住。
“这是哪里呀?”张秀红跳下车。
颜修平也跨下来,把车往地上一扔:“秀红。”
张秀红踏着铃声进教室。她发现,上课铃和自行车铃很像。照理下身应该疼痛,她倒是胸前不舒服,像有东西压着。颜修平说:“没想到你胸部这么大。”他的手抓得人疼。张秀红检查过,短裤裆上一滩红,长裤可能也沾着了,因为是深褐色,看不出。
张秀红抄板书,满黑板的字在飘,又看课本,书页上的字也在飘。颜修平身上有股铁锈味,可能是出汗的缘故。他的门牙挤着她的门牙,让她觉得难受,甚至有点恶心。想怒斥他,又觉得是自己犯贱,深更半夜地把男人找来。一刻想到:四十元出租车费,就把我的东西拿走了。马上否定这个念头:这是爱情,是蒙娜丽莎。一节课迷迷糊糊过掉,教授拖延了三分钟,宣布“下课”,拿着水杯到休息室喝茶。
有人过来道:“坐你旁边。”是葛兰兰。葛兰兰把课本、书签、圆珠笔、铅笔盒、书包等等,一股脑搬到张秀红旁边。张秀红朝课桌另一头挪了挪。
葛兰兰问:“你嘴边是什么?”打开铅笔盒,光亮亮的铁皮盒板,照着张秀红嘴边一圈黑。清晨走出弄堂时,曾感觉肚子饿,颜修平和她分吃了一块巧克力,吃完又亲过嘴。张秀红懊恼地用指甲刮,葛兰兰盯着她道:“你今天有点奇怪。”
第二堂课开始,葛兰兰不停开小差,一会儿玩张秀红的拷机,一会儿在铅笔盒板里照镜子,一会儿又低声说话。
“今天从家里直接赶过来呀?”
“嗯。”
“起得很早吧。”
“当然。”
“你妹妹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
“她自己感觉怎样?”
“不想管,考不取就进街道工厂。”
“你真狠心呀。”
“凭什么说我狠心!”
前排有同学扭过脖子,将手放在嘴上,“嘘”了一下。张秀红脸红了,低下头,拿笔在桌板上乱画一气。
下课走回寝室,葛兰兰突然怪叫:“咦,你的衣服!”
腰眼旁一点血迹。
“擦破些皮,不用大惊小怪。”
“哪里破了?”
“不知道,没感觉。”
张秀红留意身边的女生。以前偷听男生议论,说非处女走路时,两腿是分开的。她下意识地靠拢膝盖,双脚落在一直线上。
傍晚三点,在寝室。蒋芳来电话:“留言收到了吗?”
“拷机没电了。”
“昨晚什么时候回的寝室?”
“大概一二点吧。”
“胡说,我二点半打来,你屋里那个兰兰接的,说你没回来。”
“大概你刚打完,我就回了吧。”张秀红扭头,发现葛兰兰正看着她,一双吊梢眼眨巴眨巴的。
“电池换好了吗?”
“换好了。”
“今天课上没磕睡吧?”
“没有,妈,我困了,想躺一会儿。”
长觉醒来,天色黑暗,寝室里的几个女孩,呼吸七上八下,还有轻微鼾声。张秀红衣裤没脱,鞋也在脚上,不知是谁铺开被子,帮她在身上搭了一角。摸出拷机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她恍惚坐起,觉得经历了一场梦。
下周即将搬家。爷爷一死,大家族就解散了。三十刚出头的后奶奶,带了一群娘家人哭丧,张家决定按兵不动——他们难得意见一致。后奶奶得了一半遗产,几个儿女你争我夺,蒋芳只抢到一间一室户。被人把话说过去:“你又没生儿子。女儿嫁出去了,财产就成人家的了。”
张美凤结束唯一的一场考试后,蒋芳从废品回收站买来七八只大纸盒,开始将东西打包。搬家那天,张秀红拉颜修平帮忙。颜修平道:“晚上要组织诗歌沙龙。”
“不能让罗琴代你吗,就一次。”
颜修平从上午犹豫到下午,终于答应。回家路上,他又念叨诗歌,张秀红皱着眉头,坐在书包架上。
“你知道超现实主义吗?”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
张秀红道:“我只知道现实。”
到了家里,蒋芳责怪:“出来好一会儿了,怎么现在才到。”
“他路不熟。”张秀红指了指颜修平。
蒋芳也不问他是谁,转身搬一个大箱子,张秀红推推颜修平,颜修平凑上去。蒋芳已经弯下腰,把纸箱往外推,颜修平不知如何搭手。蒋芳道:“东西不重,你别挡道就成。”她把箱子推到卡车边,颜修平道:“我来。”纸箱即将挤进车斗时,重心忽然往外一倾,散出一地书报。张美凤在旁嗤笑。蒋芳瞪了她一眼。
张秀红上前帮忙,颜修平要碰什么,她都抢先一步。最后只见三员女将进出,颜修平倒像看热闹的。“小心腰。”他托了张秀红一把。张秀红嗔怪:“你干嘛。”“帮你呀!”颜修平也不高兴了,身子一别,出门而去。张秀红听得一记铃声,自行车就远了。
蒋芳道:“找男人,人品老实是第一位的。”
“妈,你什么意思,我又不会嫁给他。”
“那就好。也不知现在小孩怎么了,衣服穿成那样,头发忒长,一脸邋遢。车倒挺气派,也不是家里没钱。”
张秀红附和道:“是,是。”只闷头搬运。
忙完已夜深,蒋芳让张秀红在新家住一晚,张秀红说翌日有课,必须回去。公交车不挤,过了两站,抢到一个位子。张秀红看着街景,想着颜修平。在过去一周中,他们的交往都与诗歌有关,读颜修平油印的诗集,听颜修平和人争论诗歌,参加颜修平主持的诗歌活动。张秀红觉得无聊,憋闷。那些下流、血淋淋、前言不搭后语的东西,到底好在哪里?颜修平为了它们,甚至和人吵到互甩酒瓶子。
有次倒是见到两句好诗,指给颜修平看,颜修平嗤笑:“这算什么,没激情,没力量,纯粹大白话!”张秀红后来偷偷把这两句抄在本子上。她讨厌颜修平自以为是,越想越讨厌。他不许她暴露女友身份,唯一为她做过的事情,是写了三四首破诗,诸如《你的胸部是水草》、《夜晚在亲吻上跳舞》。张秀红觉得,颜修平眼中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诗能够当饭吃,当钱花吗?
搬家事件后,俩人在校园里遇到,都假装不认识。张秀红整理抽屉,翻出颜修平给她的图书馆字条,以及那两句她喜欢的诗:“不要用金钱试探友谊,就像不要用诱惑试探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