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把张秀红复印的身份证照剪下来,放在皮夹里。年轻的张秀红微笑时,左眼比右眼眯得厉害,左侧眉尖上的一粒痣,平衡了这种不对称。他约张秀红吃饭。
张秀红道:“到底要不要我,就在电话里给个说法吧。”
何明道:“我有几句建议。要不出来吃个饭,咱们具体谈。”
张秀红道:“我年纪是大了点,端茶送水还干得动,也比小姑娘有定性。”
何明道:“我会安排你工作的,你今晚肯赏光吗?”
张秀红犹豫。
何明道:“我们可以去‘前程’,离你家不远。就这么定了,晚上六点。”
“前程饭店”果然不远,张秀红曾经路过。她啜着小盏的菊花茶,观察对面的男子。脸色灰,牙齿黄,小眼睛里含着精明,但不惹人讨厌。张秀红一放下茶杯,何明就给她斟上。他斟茶很有技术,恰好地斟到杯口下,满而不溢。
张秀红问:“工作的事,您看行吗?”
何明给自己斟满,将茶壶放在桌边,正视张秀红道:““你是大学生,有层次的人,干嘛非得来‘大仙窟’?”
张秀红眉尖的痣抖了一抖:“什么意思?”
“爱国路这一带,都叫‘大仙窟’,是男人晚上找乐子的地方。”
张秀红将脸埋在盘子后面,半晌才道:“那么,百合也是?”
“是,”何明啜了口茶道,“不过我们这里还算正派。”
张秀红面颊发热。
何明道:“别急,找工作最容易。前程的老板就是我朋友,打个招呼,你来做领班吧。”
张秀红含糊应了一声。
然后聊了别的。何明话不多,张秀红更少,于是只能何明讲,讲天气、股票、法国世界杯。张秀红不懂股票和足球,就用食物填满自己的嘴。
饭近尾声,何明问:“还要加点什么?”
张秀红道:“不用了。”
何明加了酒酿圆子。张秀红尝了一小碗。
“你喜欢甜的吧,刚才吃了很多色拉和糖藕,”何明道,“这里的枣泥糕是特色。”
张秀红道:“饱了。”
何明执意点一份。枣泥糕做成心形,四颗红心躺在白瓷盆上,香喷喷地甜着。他们各夹了一颗心,张秀红认真地吃,还是剩了半块在碗盏里。何明笑道:“你剩了半颗心。”
饭后水果又是满满一大盆。张秀红拼命摇头,说吃不下。何明就自己吃,吃得很慢,葡萄拈到嘴里,吮吸三五口,才把瘪瘪的葡萄皮扔进骨盆。张秀红擦净手和嘴,耐心等着。
何明消灭了最后一粒葡萄,冲那堆葡萄皮愣了一会儿,道:“时间真快,一顿饭就这么完了。”
张秀红看看表道:“吃了两个半小时呢。”
“饭后散散步吧?”
“恐怕太晚了。”
“那送你回去,”何明付了钱,打手机道,“老李,我们吃好了。”
在门口等了几分钟,一辆奥迪缓缓开来。何明替张秀红开门,自己坐在外侧。张秀红道:“我先下,该我坐外侧。”
何明道:“不碍事。”他嘱咐老李往前开。
车子启动了。叫老李的人始终没回头。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照出他黑白相间的头发。张秀红觉得,何明指挥人的样子很气派。金亮伟也开奥迪,他是自己的驾驶员。
少顷,何明又问:“真的不走走?吃得挺多,也该消化一下。”
张秀红犹豫。
何明道:“老李,靠边停。”
这是个适合散步的季节,风和温度恰到好处。他们一前一后,微微拉开距离。走了一会儿,何明道:“我平时挺会说话的。”
“哦。”
“看到你,就有点不会说了。”
“哦。”
突然刮起一股风,带着点旋,猝不及防地撩开张秀红的裙子。张秀红赶快捂住,腿上火辣辣,又凉飕飕,像被何明的眼神摸过了。她偷眼瞧去,何明在盯着旁边一棵树。张秀红也看那棵树,一棵很普通的树,什么也没有。于是张秀红脸颊也火辣辣起来。
慢慢的,何明从她身后走到身边,又慢慢的,拉起她的手。拉了一会儿,张秀红掌心湿了,她道:“我想回去。”
何明道:“好。”猛地拽了拽她,手背似是无意地蹭到了她的胸部。张秀红推开他,急急往前走。
何明留在原地,没有追赶她。
几天后,前程酒店通知张秀红上班。戴老板五十开外,说话笑咪咪的:“你是何老板的朋友吧,”不等回答,又道,“这是一个月工资,先拿着。”
他的胖手拈出一只信封,张秀红迟疑地接过,顿了一下,迅速塞进包里。
接着被带去熟悉情况。另有三名领班:小沈管一楼大堂,小方管二楼大堂,小钟管包房,张秀红分管的,是二楼最靠里的豪华包房:牡丹厅和玫瑰厅。手下两名服务员,张秀红问叫什么,其中一个道:“我叫8号,她叫9号。”
午饭时,8号、9号坐在张秀红旁边。她们只顾着自己聊天,聊到高兴时,就咯咯直笑。张秀红猜她们说的是安徽话。饭罢,闲坐片刻,被戴老板叫去,问:“环境熟悉过了吗?”
“熟悉过了。”
“那回去吧,明天正式上班。”
这是下午三点,张秀红在路边吃了面。她不饿,但一日三餐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她坐在面馆最靠里的座位,打开信封,数了数,二十张百元钞票,半新不旧的。取出一千,放进钱包,剩下的塞回信封,回家后放入蒋芳的小抽屉。
五点多,蒋芳回来,一进门就道:“中午时,有个何先生打电话找你。”
“哦。”
“他是谁啊?”
“没什么。”
“怎么了?”
“别问这么多好吗?”
“好吧,”蒋芳低声道,“秀秀,你心思单纯,和人交往要小心。”
张秀红在床边坐了会儿,脑子空空的。这时,电话又响,张秀红道:“我来。”蒋芳默默注视她拿起话筒。果然又是何明,他邀请张秀红共进晚餐,张秀红说自己早已吃过。
“现在才五点呢。”
“我说了,我吃过了,”张秀红将语气稍稍放软,重复道,“我吃过了。”
“那么,好吧,”何明问,“改天能请你吃饭吗?”
张秀红沉默。
何明说:“好的,就改天约。”
“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何明顿了一顿,道:“那么,再见。”
“再见。”
仿佛在这个电话之后,天色倏地黑下来。张秀红收拾房间,把结婚照等与金亮伟有关的东西清理出来,堆在地上,用一次性台布裹好。
将它们扔进垃圾筒后,张秀红无比轻松,她缓缓往家走,缓缓上楼。但推开房门的瞬间,又心情沉闷起来。
蒋芳告诉她,淋浴龙头从今天中午开始漏水。张秀红修好龙头,洗了个澡,将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想着明天的工作,催促自己入睡,反而睡不着。年代久远的洗衣机,此刻发出响亮而愚钝的嚣叫,间或几声“啪啪啪”,像有人击打它的顶盖。闹了两小时,“嘟”地惨叫,终于安静了。张秀红仍然睡不着。蒋芳在外间的沙发上,无声无息。
如果有人在身边打呼噜多好,张秀红会转过身,搂着他,摸他的耳垂,于是心里就踏实。闪念间想到何明,张秀红觉得这联想可笑。躺了一会儿,坐起身,拨了个号码。对方不接。拨了五六遍。终于接了:“谁呀?”
“姓范的,是我呀。你这个趁人之危的王八蛋,去死吧,你们一家不得好死。”张秀红吐了口气,静静捧着话筒。对方也静静的,过了五六秒,那边把电话掐断了。
张秀红在“前程”做得不愉快。管包房的小钟对她说:“你别穿圆头皮鞋,不配A字裙。”8号、9号也在场,嗤嗤地笑。她们只听小钟的话,如是张秀红指挥,就懒洋洋地提不起劲。
管二楼大堂的小方待她不错,中午吃盒饭时,常挤作一处。某日她问,张秀红是不是戴老板的亲戚朋友,张秀红说不是。
“那怎么老派给你轻松活儿?”
张秀红赶忙道:“你别想歪了,戴老板和我一朋友挺熟的。”
“噢,那有机会了,要替我说说好话。”
之后,张秀红觉得小方有些冷淡,但也许是错觉。还有一个领班小沈,偷偷告诉张秀红:小方和小钟是死对头。张秀红却觉得,她们仨是一伙的,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只有戴老板施予她少许亲切,但很少碰到。偶尔碰到了,就问:“老何最近怎样?好久没见他。改天找机会聚聚。”等不及搭话,就匆匆走开。
双休日,张秀红通常和妈妈去金亮伟那里,仍由蒋芳将洪洪抱出来,在附近消磨片刻。蒋芳问:“秀秀,你到底怎么打算。”
张秀红道:“我不可能再和他过。”
蒋芳道:“你再考虑考虑。”
张秀红道:“我心里有疙瘩了,再怎么凑合到一块儿,也不会幸福。”
蒋芳道:“真要离的话,就得抓紧。越拖下去越被动,女人不比男人的。”
她替女儿向金亮伟提离婚。
金亮伟道:“坏人犯了罪,还有机会改过自新呢。我只不过是有点小错误而已。就算不为我考虑,也得为洪洪考虑。父母离婚,对小孩伤害很大的。”
蒋芳觉得女婿说得有道理。
张秀红道:“张美凤不是别的人。他和我亲妹妹有一腿,让我怎么面对他。”
蒋芳又觉得女儿也没错。想了半天,道:“要不咱们先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人。有了更合适的人,再来处理小金这边。”
她决定替女儿物色“更合适的人”。张秀红道:“我一个人也挺好。”
蒋芳立刻叫道:“别发傻,”又道,“秀秀,你爸死得早,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真的,我们是女人,生活里总得有个男人,不然会很苦的。”说着说着,流起了眼泪,皱纹全跑出来,在额角眉梢扭成痛苦的形状。
张秀红不语。
蒋芳道:“咱们也得长个心眼,别和人家说小孩的事。先培养感情,等男人真的喜欢你了,其他事情慢慢也能接受。”
张秀红仍不语。
蒋芳又道:“上次在路上,碰到王阿姨,你记不记得。她夸你漂亮。她有个小姐妹,儿子是德国留学生,比你大四岁,因为读书把大事耽搁了。现在这年纪,也不求别的,只求老实一点,待你好一点。读书人,应该蛮踏实的吧。”
“金亮伟也是读书人。”
“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蒋芳憋了憋道:“他是生意人,”又道,“就这么定了,下个双休日,和他们约个时间。”
德国留学生是个大胖子,吃饭时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他的女友在德国跟洋人跑了,这次假期回国,想重新物色一个带过去。“我这人说话比较直接,你别介意。外国人都很直接,不像中国人,喜欢躲躲藏藏,很有心计。”
张秀红微笑着摇头,表示不介意。
德国胖子又说了些留学逸事,说得自己咯咯直笑,差点把食物喷在张秀红脸上。饭后,他要求AA制,说在国外,这是女性独立的表现。当账单递来时,胖子开始抱怨国内餐饮消费的昂贵。“在德国也不过这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