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慧细看自己的手,果然不错,细细挺挺,见不着骨节。唯一遗憾的是指甲,灰蒙蒙的,根部还有一些白斑。
乐慧收了大学生二百元,算是优惠价。过了两天,花掉一百六,做个指甲护理,抛光、磨亮、涂成粉红的,绣上白瓣黄蕊的小花朵。乐慧好几天捧着舍不得放,如果它们躺进一双宽阔的掌心,会像是放在丝绒盒里的珠宝熠熠放光。
剩余的几十块零钱,几天就吃喝殆尽。乐慧拼命给强强和小美发短信。他们都不理她。于是打手机,强强不接,几次三番,终于接了:“他妈的打什么打,有生意会找你的。”
“我快饿死了。”
“这是你自己的事。”
“快介绍生意。”
“你这种人,饿死活该!”
“快介绍生意。”
“我挂了。”
“快介绍生……”
又找小美,小美道:“我手里呀,很多年轻漂亮的,好几个还是大学生。”
乐慧道:“我也挺年轻的。”
“你年轻吗?16、17的还凑合,20岁就不敢说年轻了。”
“我不年轻,我是你奶奶!”
乐慧关机。手机也快没钱了。她躺在床上,想着去哪儿弄钱,想着想着头痛起来。八平方的小屋棚,除了床,就是地板。昏睡,饿醒,就吃方便面。面要干吃,掰一小块,紧跟着十多口水,面就在胃里化开,抵得了半天的饥。
没多久,忍辱负重的马桶被方便面包装袋堵住了,一抽就往外面溢水,弄得屋里臭哄哄的。捱了两天,乐慧叫来一个通下水道的民工,五分钟解决问题。乐慧道:“我没钱,你看着办吧。”
民工涨红了脸道:“不行,给钱。”
“真没钱,不信你搜。”乐慧拉开一只抽屉。
“给钱,快给钱。”民工的咕哝声越来越低。
乐慧有些害怕,定住。民工也定住。光打在他的侧面,乐慧看到他面颊上的肌在轻微抖动。乐慧往后退,退了几步,民工突然扑过来,抓住她的头发,甩到床上。乐慧闭着眼,皱着鼻子。恍恍惚惚的,似乎很快就完了。他趴在她身上喘气,还发出一种呜咽般的声音。乐慧让他起来,他道:“你还有啥要修的吗?”
“没了没了,快给老娘滚。”
水道工起身穿衣。乐慧道:“出去时帮我带上门。”
门一关,风停了。赤裸的肚子和大腿稍微回暖。乐慧身体被压得有点疼,于是躺着不动。她举起手,端详十枚指甲,花花绿绿的图案开始缺损,矗在伶仃的指头上。这排断壁残垣动了起来,从枕下摸出一面镜子。镜中人原本就黑,现在黑里透着黄,左眼眶发炎了,假眼球被一圈红肿的肉拱出来。
镜子侧过一个角度,就能照见窗外一米宽的弄堂,堆满垃圾什物。对面住个捡垃圾的老太,门口放着装易拉罐残骸的铁皮桶,桶盖扣一把环形锁,桶身用麻绳拴在门把手上,打了死结。清晨听到一串丁铃当啷,就知老太起床捡垃圾去了。傍晚又丁铃当啷地回来,用煤球炉煮饭。这时,热腾腾的油烟香会飘到对面乐慧的窗子里,闻得她饥肠百结。老太吃完,有时会搬个板凳,坐在破旧的小黑白电视机前。乐慧隔着彼此的窗,能看到模糊不清的画面。
一晚,乐慧终于忍不住,跑去对面敲门:“你有吃的吗?给我一点吧。”她做好准备,如果被回绝的话,就动手抢。
老太没有回绝,转身盛出半碗饭,递给乐慧。那饭看着粘乎乎的,上面搭着两根菜叶。那它们是真正的冒着热气的食物。乐慧用手指挖了一口米饭,塞在嘴里。老太递上筷子,口齿不清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也是捡东西的?”
乐慧背脊一凉,她忽然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别说去泰国,就连活下去,都会成问题。她吃完饭,谢过老太,回家穿起最漂亮的衣服,上街找生意去了。
小苹果说:“创业初期,是要吃点苦头的。”初中的语文宋老师也说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乐慧开始用心。她意识到,只要用心,就能有饭吃。一个多月下来,她给自己总结:首先,男人总是有需求的。其次,别的女人如果比她漂亮,那么她可以服务更周到;如果比她周到,她就可以更便宜。那些四十岁的女人都有生意,她难道会饿死?
渐渐地,乐慧有了点小滋润。她换了个管道更宽的新马桶,补了补漏雨的天花板,还花一百块钱买了网吧卡,用网聊填补中午起床和夜晚上街之间漫长的无聊。
一天,从网吧出来,突然看到上次的大学生,和两三个同学模样的走在一起。乐慧隔着马路喊:“嗨——”对方停住,慢慢走过来。同学们在原地嘻嘻哈哈。
“你好,记得我吧。”
大学生盯了半天,犹豫道:“你……噢,原来是你。”
“今晚有空吗?”
“你等等。”大学生跑去和同学们说着什么,那伙年轻男人怪叫起来,乐慧笑盈盈地向他们挥手。在起哄声中,他们沿着马路慢慢走起来。
路上,大学生给乐慧买了一根冷饮,问她好不好吃。香精味太浓,但乐慧仍然说:“好吃,很甜。”
她吃得满手粘乎乎的,没带纸巾,只能舔干净,大学生死死瞧着乐慧一伸一缩的舌头。乐慧笑道:“看什么?”大学生道:“没看什么。”他侧身搂住乐慧,乐慧伸出嘴,他吻了她的面颊和脖子,还含住她小小的耳朵。
乐慧咯咯轻笑:“忍不住啦?”
俩人小跑起来,发现一处绿化带。大学生几乎拎起乐慧,转到一棵树的背面。
再回大路上时,大学生问:“现在几点?是不是很晚了。”
乐慧道:“不晚。”她朝他张开双臂,大学生没有回应。
乐慧道:“我的手漂亮吗?”
“漂亮。”
“指甲呢?”
“我得回去了,宿舍要关门。”
“急什么,还没给钱呢。”
“什么?”大学生一怔,“搞什么搞,我们是在约会。”
“约会?你知道我叫什么?”
“你叫小红,我给你买过冷饮。”
“你别装傻。”乐慧冷笑。
“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给钱。我内裤上可有你的证据。不怕学校知道吗?”
“不怕,我们是谈朋友。”
“不是谈朋友,是嫖!”
大学生满脸诧异,但很快镇定下来:“嫖?满校园都是美女,随便就能泡一个来,还是免费的。”
“你们女生少,而且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没说过。”
“快拿钱来。”
“要多少?”
“本来要四百的,看在熟客份上,就三百吧。”
“好,”大学生招招手,“你到这儿来。”
乐慧跟他过去。大学生突然抓起乐慧的头发,将她脑袋往电线杆上撞。尖叫引来一个路人,乐慧听见问:“干什么?”
大学生说:“教训女朋友呢,背着我搞第三者。”
路人走开了,乐慧脑袋一炸一炸的。
“够了吗?”大学生咬牙切齿地问。
“够了。”
“真的够了?”
“够了够了,求求你……”
大学生终于放手了,朝乐慧啐了一口,摇摇摆摆,大步而去。
乐慧下身不适。去医院开了栓剂,连用三个疗程,反而更严重了,腰间时时酸痛,做那事时,整个人像被一裁为二。小苹果给乐慧送来一种药,据说是进口的,外面没有卖,效果特别好。她告诫乐慧:“一定要带套。”
乐慧道:“现在的客人,都不愿意带套。”
小苹果道:“这些坏蛋!”
乐慧道:“什么时候,也让男人们尝尝滋味。”
小苹果道:“好呀,我们去让他们尝尝滋味。”
她想了想,忽然满脸兴奋道:“对了,我们去泰国吧。”
“什么意思?”
“去泰国呀。去了你就知道。”她来拉乐慧。
这是下午三点多,乐慧想想,也没啥事可干,就跟着她去。
小苹果带着乐慧,换了两辆公车,一路上,乐慧问了几次,小苹果都故作神秘,不肯透露风声。下了车,她们来到一条“酒吧街”。说是酒吧街,更像拓宽了的弄堂。地面垃圾被来历不明的液体粘成小坨小坨的。乐慧踩到一坨,骂声“妈的”,东张西望道:“哪来的泰国,小苹果你又糊弄我。”
“别急,今天保证玩得好。”
街边的店招五花八门,美美理发店,小强棋牌室,阿瓜游艺厅。“小弟弟溜冰场”让乐慧印象深刻,那是半扇窄门,隐着一条逼仄的木楼梯。不知为何,乐慧想起武侠书里的人肉黑店。
终于,她们看到了“泰国”。那是一家门面宽大的酒吧,门口搭出一爿大凉棚,棚布上大幅冰激淋广告,一个蓝衣蓝发的女孩勾着手指,白色大字写道:“想吃就来吃我吧。”旁边两个红色塑料大字:“泰国。”凉棚下,一个穿浅蓝色保洁制服的老头在冲洗塑料凳子,污水沿着地面的坑洼到处乱流。
“到啦到啦。”
“这算什么泰国。”
“外头看着破烂了点,不过很价廉物美,进去玩了就知道。”
她拽着乐慧往里走。迎面一只巨大的水泥象头,从壁上耸出来,大象额头上写着:Welcome。旁边一串象牙,指着入口的方向。乐慧走过时,碰了碰它们:“假的吧。”拐一个弯,就灯光通明。水泥格子地板,天花板上裸着水电管道,一些桌椅诡祟地团在角落里,中央一大片舞池。墙上画着绿色的棕榈、红色的寺庙,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水果,乐慧认出椰子和榴莲。
一个男人在吧台里清洗玻璃杯,还有两个来来去去,给每张桌子摆放假花。
乐慧道:“他们好瘦。”
“做鸭子的都瘦,体力消耗大嘛。”
乐慧发现小苹果声音不对,回头一瞧,她正和吧台里的人飘眼风呢。男人冲乐慧微笑,乐慧撇了撇嘴。小苹果道:“他们会在杯子上横一支烟,你可以过去拿他的烟。他同意的话,就会放倒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