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芳芳说话的过程中,小苹果嘴里不断制造出各种声音,但乐慧还是听清了芳芳的话。芳芳说到最后时,小苹果冲上去拍打芳芳:“你才下贱,你才下贱!你被副区长甩掉啦,还被打得鼻青脸肿!”
芳芳脑子里“嗡”了一声,头皮上刹时渗出一层汗。“你去死!”她扑过去,几乎将小苹果整个拎起。小苹果双手乱抡,乐慧愣在原地,秀姨试图分开她们。
门外,客人醉醺醺地高呼:“芳芳,芳芳,上厕所上到哪里去了?”芳芳应道:“来啦!”冷不丁被小苹果抡到一耳光。芳芳涨红了脸,正反两下抽回,再将她狠狠推出去。小苹果撞到墙上,屋里各人听到一声皮肉碰撞的沉闷声音。芳芳拍拍手,捋平丝绒旗袍,一扭一扭走出去。她听到背后在骂:“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那么神气。”芳芳神经质地抖了一下,感到自己快倒在地上了。她挣扎着重新直起腰背,一步一步往前走。她走过了她的包厢,还笔直往前。前面是墙。她觉得自己能够一直这么走下去,穿过墙壁,走到外面的世界去。
秀姨最终没有解释,为什么开除乐慧。乐慧闲晃在家后,乐鹏程更懒得理她。只有小苹果来找乐慧玩。乐慧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自己跑去窗前,不知往外看什么。
小苹果过来道:“看什么?”
“没看什么。”
小苹果讪讪地凑近她。
乐慧指着对街道:“秀姨就住那儿。”
“原来你们是邻居啊。这么不讲情面。我猜呀,一定是因为上次你得罪了钱老板。”
“钱老板的事,发生很久了吧。”
“也不久,就在放长假之前。”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把我辞了?谁不犯错误啊,就不能给我一次改过机会。”
“就是,就是,她们这些榨人血汗的,偏不给人一口饭吃。”
乐慧想了想,道:“我是不该拿酒瓶砸钱老板,但他也不该骂我。再说当时我醉了,还是他硬灌醉的。人醉了做出来的事,哪能有个准数。”
“就是就是,钱老板是大坏蛋。”
“再说了,突然把人辞了,总得吱个声。现在倒好,不见面不吱声,连衣箱钥匙都不问我要回去了。”
“别管什么秀姨,”小苹果道,“外面就是广阔天地。我再给你介绍个老板吧。”
“我不要你介绍。”
“你不信任我了,是吗?今天你对我好冷淡呀。”小苹果处在乐慧左侧,她感觉乐慧假眼的余光,正在缓慢凝重地在射过来。
小苹果叫嚷起来:“你别信芳芳的话,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乐慧道:“我最恨别人骗我。”
小苹果噎了一噎,道:“我不是骗你,我是骗自己。”
“你家里是挺有钱的,是吗?”乐慧道,“说实话。”
小苹果刹时双颊绯红。
“我最恨别人骗我,”乐慧重复了一遍,“我可以去见见你的老板。但不代表我原谅你了,我只是想有钱赚。”
老板叫“小美”。第一次见面很匆忙。仨人站在路口,还没说上话,身边的小商小贩突然骚动,席卷了鲜花、碟片、水果、头饰,往各个方向狂逃。小苹果慌里慌张,也跟着跑起来。乐慧瞧瞧小苹果,瞅瞅原地不动的小美,“唉”了一声,撒腿追小苹果而去。
小苹果个头矮,脚力佳,乐慧追得双腿发软,远远见她一骨碌翻进花坛。乐慧走近,发现小苹果躺在一丛忍冬上,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她。
“你跑什么跑,神经病啊!”
小苹果咯咯直笑,蜷起身子,滚到一边,衣服背面都是泥。
“阿慧,你还认我这个朋友的,是吧。”
乐慧也噗哧笑出来:“你有病!”
小苹果道:“那么,你原谅我了,就来勾勾手。”
乐慧伸出小手指,与小苹果的小手指勾在一起。
小苹果道:“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乐慧叹了口气,拉小苹果出来。俩人在路上缓缓走着,她们的手指勾在一起。
再约小美,小美就不肯出来了。他说眼下非典刚过,没那么多生意可以介绍。上次见面,已经是看小苹果面子了。
小苹果把这话告诉乐慧,道:“小美也没骗人,这阵子‘百合’的客人也明显少了。”
乐慧不语。
小苹果拉着她的手道:“阿慧,求人不如求己。”
乐慧问:“怎么个‘求己’法?”
“就是自己做自己的老板。那样也好,赚来的都是自己的。”
乐慧想了想,道:“那不是‘流莺’吗?”
“别讲得那么难听。方式无所谓,关键是赚到钱。”
乐慧盯着小苹果道:“我还是搞不懂,你家庭条件那么好,干嘛还要出来混。”
“你是不是也和芳芳一样,觉得我贱?”小苹果抽了抽鼻子,眼睛有点湿润了,“实话告诉你,我爸妈都是坏蛋,大大大坏蛋,我在家都快疯掉了。人活一辈子,开心最重要啦。”
“那么,”乐慧问,“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很开心。你呢?”
乐慧不吱声。她想起经常看到的“流莺”。她们总是走来走去,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乐慧觉得,她们老死那天,也会是走着走着,突然直通通地俯面倒下。小学生乐慧,曾站在楼上,向其中一个扔过石头。
“这事很下贱。”乐慧说。
小苹果一怔,她被“下贱”这个词刺痛了。
乐慧道:“我指的是那些‘流莺’。”
小苹果道:“你不用解释。”
“你别太敏感了,”乐慧道,“我主要是怕乐鹏程知道。”
“怕什么,你是成年人了。”
“也不是怕,”乐慧低下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懂。阿慧,你要搬出去。只有身体独立,心才能独立。”
“搬出去住,要花很多钱。”
“没你想得这么可怕。我很小就自己出来了。其实很简单,两个字:赚钱。这又不难,先有一两个客人,然后客人介绍客人,越来越多,越滚越大。等赚了钱,别说租房吃饭,保不准还能自己当老板呢,洗头店洗脚店按摩店,想开什么就开什么,弄几个姑娘,差来差去,威风得不得了。”
“我不要开店。”
“那就吃喝玩乐,统统花光。”
“我要去泰国。”
“去泰国的话,你会开心吗?”
“嗯。”
“那么,就搬出来,赚钱,去泰国!人生有了目标,才有奔头。”
乐慧犹豫了很久。睡觉之前,她想:会不会再梦见泰国?
那一晚,她睡得很死,连半夜下了场暴雨都不知道。
乐慧第一次站街,是趁乐鹏程看电视睡着,偷偷换了衣服溜出去的。她穿了一条仿皮的超短裙,将颧骨抹得红红的——小苹果说,这样能使五官显得立体。她还说,不要去大仙窟的主干道爱国路,那儿竞争激烈,新人会被欺负。于是乐慧去了一条支路,爱前路。爱前路人也不少,那些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女人,以警觉的目光注视乐慧。乐慧避开她们的目光,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她觉得自己的“流氓兔”T恤太可笑了,可如果换作同行们的性感短衫,也不会好看——她实在太瘦了。
左思右想着,忽然感觉身边有骚动,原来有外国人经过,几个女人拥围上去。是两个白人青年,他们有礼貌地微笑摆手,女人们却不肯放过他们,仍然堵着路,用不标准的英文,报着讨价还价的数字。乐慧怔怔瞧着,她的趾缝里全是汗,靴跟高得快让她站不住了。
她想起生平的第一个客人。小招待所,212,老头子。他浑身弥漫着酸臭,仿佛人活着,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乐慧逼他一遍遍清洗,躺到床上时,他浑身都是劣质肥皂的味道。
那是个多么老的老家伙呀,当他站进浴缸时,乐慧倚着满是锈迹的台盆,想象自己撩起门后的毛巾,蒙住他的脸,将他摁倒在缸底。乐慧觉得好笑。老头也跟着笑。他的家伙被主人的笑容感染,猛地翘了一下。
老头用三百元人民币,换取了一分钟快乐。他数点那堆零碎钞票时,两条细腿不停颤抖。乐慧回想起来,竟有些同情他。是啊,别等到享受不动了,才有享受的机会。
乐慧站到凌晨二点,开始往家走。她的膝盖僵直了。
乐鹏程还坐在客厅沙发里,对着满屏雪花,拿遥控器的手垂在扶把外。当他听见开门声时,浑身震了震,扭过头来。乐慧看到一对红通通的眼睛。
“你到哪里去了?”
“你管不着。”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搬出去。”
乐鹏程把遥控器一扔:“越来越不像话了。”
用力过猛,遥控器弹落在地,电池盖飞出去。父女俩默默注视那只遥控器,终于还是乐鹏程弯腰捡起来。他重新直起身时,似乎哪儿不对劲,半途停顿一下。他认真仔细地瞧着女儿:“阿慧,我好像不认得你了。”
“你从来都不认得我。”
“你学坏了,跟着那个叫‘小苹果’的。”
“秀姨告的状是吧?不错,乐鹏程,我郑重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去做婊子了。”
“你不要脸。”
“你也不要脸,你玩婊子。如果没有婊子,你上哪儿去玩?”
乐鹏程双手打颤,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走吧,别回来了。”
乐慧带走一千块钱,在“大仙窟”的另一头租了房,五百元一个月,不带水电费。没到月底,钱就花完了。期间强强介绍过一单生意,是个大学生。完事后两人搂着,躺了一会儿。
“你们学校女生很多吧。”
“理工科学校,女生少,长得丑。”
“功课紧张吗?”
“紧张。”
“那还出来玩?”
“偶尔嘛,放松放松。”
“偶尔?我怎觉得不像。”乐慧扭头瞅他,大学生笑嘻嘻的。
“我以前成绩很好。”乐慧道。
“嗯。”
“还是三好学生。”
“嗯,你身材真不错。”
“哪儿不错?”
“这儿不错,”大学生捏一把她的屁股,又拉起她的手,“这儿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