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是售书室、教会办公室、少儿主日学。芳芳喜欢花花绿绿的资料、年历和纪念品。那个叫上帝的人一脸愁苦。二楼副堂,三楼主堂,四楼楼座,踩着木楼梯时,芳芳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会突然从脚底钻出来。妈妈总是起个大早,在主堂找到靠近讲坛的位置。讲坛前是一排排长靠椅,椅背平伸出来,放着一叠叠书,挨着坐下时,正好每人面前一叠:《圣经》、《赞美诗》、《启应经文》。妈妈看得认真,还小声轻念,走时捋平折痕,按上下顺序放回原位。芳芳一听唱诗歌,就犯困。妈妈却总是唱得眼睛发亮,小芳芳觉得,那很像即将流眼泪的样子。
妈妈的舅舅是神父。妈妈说,主救过她两次:一次是上小学时,在家学习后忘了吹蜡烛,整张床除了睡人的地方,全都烧起来,当时恰有一个十字架正对床头;还有一次,芳芳外公的衣服被火烧着,里面几千块钱的存折竟然完好,原来存折表面压着一个十字架——那几千块钱,是一家人的全部积蓄。
妈妈还说,在这里能学到做人的道理。要做善良、勤劳、宽容的人。善良的种子永不灭。神保佑教徒有吃、有穿、有住。神为穷人、世人、老弱残者办善事。
芳芳觉得,爸爸和妈妈有些傻。如果神那么好,为什么她家的日子越过越穷?她不相信上帝,稍稍相信运气,百分百相信成功和财富。16岁退学之后,芳芳凭借美貌,辗转于各类成功男士之间。25岁上,她的人生出现空档,沦落到自己养活自己。但她还是体面的——“百合”的工作不累,环境不错,薪酬不低。
在百合,芳芳不愿与蝇营狗苟为伍,这是她讨厌小苹果的最大原因。芳芳从不乱来,她的黄金准则是:只交往有档次的人;不同时交往两个;每次交往都相对稳定。
芳芳和靖阳区的副区长好了大半年。他是个温和干净的男人,为芳芳租了一间小单元房。芳芳贴粉红墙纸,挂紫色窗帘,还买了有很多花边褶皱的浅绿碎花床上六件套。她喜欢“金屋藏娇”这个词:“金屋”代表富足,“藏”给人以安全感。而“娇”,不正是对她芳芳的形容嘛。
最初的日子,副区长粘得不行,天天见面。他叫她“宝宝”,喂她吃饭,给她按摩,还买各种名牌衣服和首饰,恨不得将公款统统花到她身上。一次芳芳耍脾气,他跪爬在地上学狗叫。
后来渐渐的,副区长恢复大忙人作派,开会,出差,加班,陪老婆。芳芳抢不到他的时间,就在屋里拉一桌麻将,找不到“搭子”时,索性闷头大睡。
芳芳偶尔把房间借给艾丽斯。艾丽斯清秀、乖巧,却不足以构成竞争。这样的同类,是完美的朋友。唯一让人嫉妒的,是艾丽斯的头发。但上帝是吝啬的,芳芳已拥有修长的手指和狭窄的脚踝,此外,她的头脑也不错。
芳芳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细数自己的优点,越数越欣赏自己。找不到好男人的原因,也许就是不够平庸。好男人们的老婆,不是难看,就是刁蛮,或者既难看又刁蛮。
正胡想乱想着,好男人敲门了。芳芳觉得不对劲,副区长的电话总是比人先到。
“谁?艾丽斯吗?”
来人继续敲门。门上没装猫眼。芳芳犹豫了一下,整整衣服,打开房门。
门外是暗的,人影压住了走廊灯光。芳芳来不及看清形势,就被撩倒在地。一些手伸过来,它们分别是拳头和巴掌的形状,并且很有棱角。三个,还是四个?芳芳纷乱的意识里,听到一个女人嘶吼:“狐狸精!狐狸精!”那些手渐渐配合了节奏,狐狸精——额角——狐狸精——眼窝——狐狸精——锁骨……
芳芳辨不清哪处在疼。疼痛包围成一片。她屏住呼吸,绷紧肌肉,蜷作一团。有手硬插进她的胸前,狠拽了一把,还有脚分开她的大腿,拼命往中间踩踏。头发被扯住了,拖着脑袋向上,但汇集在头颅后侧的殴打,又压着脑袋向下。两厢拔河的结果,是“嚓”的一声轻响,芳芳感觉有尖针一根一根扎进头皮。
这个过程相当缓慢,以至芳芳忽略了是哪个时刻,四周突然变得安静。在脑袋的“嗡嗡”声中,一双脚从杂余的脚中脱颖而来。芳芳没有抬头,她直觉那是个胖女人。来人将芳芳的乱发捋开,归到脑后,调整她的面孔,使左颊完全贴住地面,接着,她把屁股压到芳芳的右脸上。的确,那是一只胖女人的屁股。
芳芳的尖叫被笑声淹没,但那叫声旋即冲出重围,刺向每个人的耳膜。笑声停止了,门被关上,几只脚往后退了退。胖女人一下一下调整屁股的压力:“狐狸精!狐狸精!”哼得气喘吁吁。
不知是惩罚够了,还是由于体力因素,胖女人终于允许别人拉她起来。在此之前,她做了最后一件事:在芳芳脸上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这是一个严重消化不良的屁,浑厚、浊重,滚滚而下,却又富有层次。它在那张承载它的俏脸上,流淌了几乎一个世纪。恍惚中,芳芳听见:“好累,腿酸死了。”胖女人和她的复仇大军,浩浩荡荡打开了门。走廊的灯不知何时熄了,门外也是死悄悄的黑。
艾丽斯进门时眼前一亮。芳芳一袭红裙,背影一闪,就站回窗前。艾丽斯“嗨”了一声,慢慢走近。今天芳芳盘了个髻,头发向右旋转,形成一个齐刷刷的黑色漩涡。
“要出去约会吗?”艾丽斯问。
芳芳转过身,艾丽斯看见一张翻江倒海的脸,立刻知道问错了。
“发生什么事啦?去医院了没?”
芳芳摇摇头。
艾丽斯拉起芳芳,芳芳任由她拉着往外走。
在出租车上,艾丽斯道:“建平医院的伤科,是全市最好的,”又道,“你什么都别说,先看医生要紧。”
芳芳没有说话的意思,她望着窗外,一侧耳廓孤零零地裸出头发。
艾丽斯替芳芳挂号,拉她到二楼门诊室的长凳坐着。有十多个人排队,捂着手的,佝着背的,还有瞧不出伤在哪儿,一味哼哼的。人类的皮肉多么脆弱!艾丽斯扭头瞅芳芳,芳芳的眼睛肿成缝,缝里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快轮到我们了。”艾丽斯道。芳芳仰起头,艾丽斯顺着望去,对墙上贴着解剖图,一条血淋淋的男人大腿的横截面。绿的筋,蓝的骨,红的血管,还有一些小白点,拉出一个个圈,注明各组织的学术名称。
终于听到叫号。门诊间三个医生,全是女的,最靠里的胖医生桌前空着。胖医生的卷发臃肿地堆在脸边,手里的钢笔帽正不耐烦地敲击桌面。
芳芳瞧着那张胖脸,突然定住。艾丽斯问:“怎么啦?”芳芳转身往外走。胖医生喊:“萧淑芳,你们是萧淑芳吗?”
艾丽斯在走廊尽头拦下芳芳:“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有些不耐烦。本来,今天是来向芳芳借房间的。芳芳海螺型的发髻在颤动,边角的发缕颤散了,却没有眼泪流下来。艾丽斯盯着她看,这是芳芳最丑的时刻,不知为什么,艾丽斯很想多看几眼。
艾丽斯是农村上来的,尽管长相洋气,乡音已改,但是,城里姑娘芳芳就是高她一等,客人给起小费,也对芳芳最慷慨。非典的长假没有尽头,仿佛知道有人需要放假似的。天啊,人长得漂亮,连运气都会垂青她。
芳芳流了几次泪,脸部淤肿就退了,露出乌青的颜色,和一些轻微刮擦的红印。身上也有伤,黑紫红蓝,煞是鲜艳,底下筋骨却无损伤。看来复仇者也怜香惜玉,不拿出真功夫。
全身最严重的,大概要数鼻梁骨裂。照了X光,医生说不碍事,过个把星期,自己会长好。长好的鼻子略微有点歪,但这个小缺陷,一放进芳芳的美貌,立刻淹没得无影无踪。
房东来催租。芳芳从副区长的金窝搬出去,靠信用卡和银行存款度日。她不逛街,不玩乐,也不想见艾丽斯。艾丽斯的态度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但到底哪儿不一样,芳芳也说不上。她想让艾丽斯发誓:千万别把她挨打的事情说出去。但终于忍住,没有说。
非典的风头有点缓了,生活渐渐恢复正常。“百合”的姑娘们重新上岗了,许久不见,显得比平日亲热。秀姨领她们出去吃饭。一桌子莺莺燕燕,引邻人侧目。吃到半途,有人悄悄问艾丽斯:“平时就数芳芳话多,今天怎么闷掉了?”
艾丽斯道:“可能身体不舒服吧。”
隔了几日,又有人问艾丽斯。艾丽斯笑笑:“不知道,她现在对我也爱理不理。说不定家里出了什么事。”
一晚,芳芳喝了点酒,扔下客人,溜进更衣室补妆。她撑着桌沿,倾着身子,注视自己。妆容很动人,脸蛋红朴朴的。不知为什么,芳芳又想起那只屁股,以及它无比具体的声响和气味。她瘦了,颧骨塌陷进去,仿佛被屁股压出的凹塘。这辈子第一次,她对自己的长相感觉厌恶。
这时,门开了。乐慧一身黑牛仔,悄无声息地飘过来。
“你来干嘛?”芳芳将粉饼扔回化妆包。
“我来上班。”
“都一星期了,秀姨才通知你?”
“她没通知我。”
“那你还来?”
“我为什么不能来?”
“她没通知你,说明她不想让你来了。”
“为什么不让我来?是你在秀姨面前说我坏话吧。”
“谁有那闲功夫,”芳芳扭过身,狠狠盯着她:“今天我没心情,不想和你抬杠。”
乐慧抱胸,仰头,贴紧芳芳站定。
“你要干嘛?”芳芳一抬手,拂到乐慧的额头。
乐慧“啊”了一声,举手要打她的脸,芳芳尖叫着挡开了。这时,小苹果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别吵啦,别吵啦。”她拉开乐慧,乐慧仍然逼视芳芳。芳芳感觉乐慧那只虚肿的眼洞,要把自己整个吸进去。她浑身一凛,又尖叫。更多人进来。
“你们在干吗?”秀姨进屋来,对门外看热闹的姑娘道,“没你们的事。”然后关上门。
乐慧问:“干嘛不通知我上班?”
秀姨道:“这些天一直想找你谈的,太忙,没来得及。改天抽空聊一次。”
“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听她们讲我坏话了。”乐慧指着芳芳。
芳芳狠狠盯着她的手指:“就你,我们还懒得讲。”
秀姨道:“乐慧,事情不是你想的样子。”
乐慧道:“芳芳说我和客人吵架,根本没有。那次是那姓李的喝了酒骂我,我都没还嘴。”
芳芳道:“什么姓李的,什么吵架,我一点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乐慧道:“还想抵赖,人家都告诉我了。”
“什么人告诉你的?”芳芳问出口后,马上回视小苹果,“你!”
小苹果马上道:“不是我。”
乐慧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芳芳冷笑道:“这个小骗子的话也会相信。”
“不许骂我朋友。”乐慧做出要拼命的样子。
芳芳道:“没想到你除了丑,还挺蠢的。哪天被小苹果卖掉了,大概还替她数钱吧。”
乐慧气得浑身发颤。
小苹果嚷嚷:“挑拨离间,挑拨离间!”
芳芳道:“我还非得做一次好人。乐慧你听着,这只烂苹果肯定和你说她家很穷是吧,起先我们还都信了,后来才知道,她家有钱的很,放着好好的福不享,跑出来被男人玩。被男人玩舒服是吧,这叫天生下贱!还吹牛,还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