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堪堪行了将近一月,二人方来到西陵峡口。
放眼望去,只见江中百帆竞驰,峡风阵阵,涤荡襟怀,奇峰突兀映入江中,宛若静影澄碧。又见悬崖横空,夹江壁立,崖壁上峰峦高耸,翳天蔽日,上有奇石流瀑,苍藤古树,恰如云鬓凝翠,飞泉漱玉。
“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曾作过一首《西陵峡》,诗中有几句云:“自古天地辟,流为峡中水。行旅相赠言,风涛无极已。及余践斯地,瑰奇信为美。江山若有灵,千载伸知己。”
说的便是当日乘船过这西陵峡时所见的瑰玮壮丽。
此时,已是初冬时节。
张贤启兄妹二人来到西陵峡时已然天色向晚。只见西陵渡口早已点起数十盏灯笼,那灯笼在峡风吹动下,兀自上下左右晃动,照耀的渡口甚是明亮。
二人沿路来到渡口,只见一间木屋,也不甚大,屋门已然朽坏,斜靠在门框下,屋内火光摇曳,从破门中映射出来。
进得木屋内,只见屋壁处处破损,满屋尽是荒草铺地。约莫二十来人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有的正自闲谈,有的闭目斜倚,也有的正拿着酒葫芦不时喝一口酒。众人对他二人进来均不以为意。
张贤启二人也不说话,便在靠近门口处随意找个角落坐下,等着船工号子响起,便可登船沿江而下。
这时只听到外面一个苍老声音说道:“小姐,这个地方便是西陵渡口了。这里两岸陡促,峡风甚大,我们且到那边木屋中避一避吧。”
初时,没有听到那小姐回应,过了一会,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随着一个姑娘来到木屋之内,只听她颇为烦恶道:“这地方如此脏乱,如何落脚?”
那老者说道:“小姐恕罪,此处乃西陵渡口唯一可遮风挡雨之处,要从此登船,再无其他地方了。”
那小姐听他如此说,虽是心中不忿,也无可奈何。只见,那老者在荒草堆上铺了一张白色的厚厚的毡毯,那小姐方缓缓坐下了。
自那小姐进来之后,便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竟有富家小姐会来这种地方?难道也是来坐渡船的不成?历来从这渡口乘船的不是苦力劳力,就是穷苦百姓,再有就是一些行旅商贩,像这种富家小姐真真是少见。”
张灵昭小声说道:“哥哥,这小姐可不简单呢。”
张贤启不以为然,说道:“此话怎讲。”
张灵昭说道:“你看她衣服服饰,锦罗绸缎,便是那毡毯亦是金丝纳边,此必是个富家千金。”
张贤启打个哈哈,说道:“那又如何?”
张灵昭又说道:“这小姐还并不如何,但这老者却身怀武功。他虽看上去年老体弱,但走路时脚步甚轻,极为稳健,可见武功修为极深。”
方才自那小姐与老者进来时,张贤启也已注意到这点,此时听张灵昭说起,忙制止她道:“这里人多耳杂,还是小心点好。”
那老者似是有意无意地朝他二人这边看了一眼,他二人兀自只顾说话,竟并未觉察。
张贤启虽如此说,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去看那姑娘,只见她约有破瓜年华,面若中秋之月,体如阳春之柳,眸莹若秋水,唇红如夏桃,肩若削成,眉如墨画。
张贤启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自心跳加速,心中只是想着“好美丽的姑娘”,不禁看的痴了。
这时,只听一个中年汉子对另外一人说道:“赵大哥,你可听说没有?前些日子,当阳县城的县官给人杀死了。”
另外一人惊讶道:“哦,竟有此事?吴大哥可知是何人所为?”
那个姓吴的汉子说道:“那可不知道,不过听人说是应天府的一位英雄。只因那县官欺男霸女,作恶多端,害的许多百姓家破人亡。”
姓赵的汉子接着说道:“杀得好!这种狗官就该见一个杀一个。”
那姓吴的汉子连忙捂住他嘴说道:“赵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啊。”
那姓赵的听如此说,虽仍咬牙切齿,却也心下踹踹,不再言语。
只听方才进来的那小姐冷笑几声,说道:“这种狗官就是该杀,有什么不敢说的。”
那陪她进来的老者也附和道:“小姐说该杀自然是该杀的,下次若遇到这样的狗官,我们必将他碎尸万段,然后喂狗。”
那小姐随口说道:“好,就按你孙老头说的办。”
方才说话的两个汉子听这一老一小对话,倒吸一口凉气,虽然解恨,但觉得此举未免太过残忍,两人对视一眼,均不敢接话。
这时,只见一个手拿木柄折扇书生模样的人站起来跺了跺脚,想是在地上坐的久了,起来舒活一下筋骨。
只见这书生发成棕色,甚为少见,不似中土之人,但观其面貌又是汉人无疑,想来若不是娘胎中生下来如此,便是用某种染料涂抹而成。
俄而,只听他说道:“这位姑娘和这位老伯所言,固然是大快人心,想那些贪官污吏横行霸道,害死多少贫民百姓,他们所犯下罪恶罄竹难书,杀死喂狗也是罪有应得。只可惜,这事要做起来,也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那书生停顿一下,继续说道:“七年前轰动鄂北的灭门惨案,应该还有不少人记得吧?”
那书生一问,登时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说道“记得”“当然记得”“太惨了”。
只听方才那姓吴的汉子问道:“我们只是听说有户人家满门被杀,但到底如何被杀却不知晓,不知这位兄弟可知道?”
那书生徐徐说道:“此事,小弟确有耳闻。那年保康县也出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县官,欺压良善,丧尽天良。当时县里有一家镇威镖局,在本县内押镖,县官却要收他保护税,而且数目颇巨。那镖师仗着自己练过几年外家功夫,便去找县官理论。没成想那县官将他乱棍打出,还抄了他家产。”
“他无奈之下,便上武当山求援,请来了武当杨四侠。本以为以杨四侠的武功,必能制服这县官。可谁知道,这杨四侠也身受重伤,甚至差点没命,可怜那镖师一家老小十五条人命,一夜之间全被杀害。”
姓吴的汉子说道:“这县官果真歹毒,但他竟如此厉害,连武当杨四侠都敌他不过?”
那书生说道:“此事奇就奇在这里,这县官只是个花架子,并不会武功,但他县衙内养着一个西域来的高手,此人不仅武功极是了得,更厉害的是他随身有两把刀,刀身剧毒,据说碰者立毙,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头,叫‘饮血双刃’。”
“啊!饮血双刃!”那书生甫一说完,便有好几个人同时出声惊呼。
张贤启和张灵昭自在其中,他们顺着方才声音看去。透过几个听热闹的客商小贩,蓦然发现木屋最靠里处,一个墙角边上坐着一个黑衣男子,正是当日在悦来客栈从紫衣女子剑下救出上官盈尺之人。
张贤启兄妹二人相视一眼,相互递个眼神,并未说话。
只听一个中年男子朗笑几声,说道:“这位兄台所言怕是难以让人信服。听闻那‘饮血双刃’乃是世间至邪之物,十多年来江湖各大门派都在苦苦找寻,如何这人会带着它跑到一个县衙去,给县官当起保镖来了?”
众人看这中年男子,只见他穿一件蓝色右衽交领长袍,颌下一缕黑色短须,方脸大眼,扩额浓眉,气度儒雅,腰间挂着一个青花瓷样儿的酒葫芦。
那书生对那中年袍客说道:“尊驾所言并非毫无道理,想来在下亦是道听途说,并未亲眼所见,或许真有些以讹传讹牵强附会之处也未可知。但那武当派杨四侠被挫重伤、镖师一家满门被屠却实有其事,倒做不得假。故此,在下才说这杀狗官之事并非说来那么简单。”
只听那小姐反驳道:“什么羊四侠、牛三侠的,不过是他自己功夫练不到家,还冒充什么英雄好汉去给人家强出头。真是不自量力。”
众人听那小姐所言,都不禁面面相觑,要知道武当杨心斋杨四侠在江湖上,尤其是湖广境内,可是颇有侠名的。
想那武当派自张三丰在任掌门时,便有武当七侠。他们行侠仗义,济困扶危,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英雄好汉。
便今日俞莲舟任武当掌门之后,因修练那武当阵法真武七截阵,故仍有武当七侠。虽不如之前名气大,但行侠仗义的根本却不敢丢。是以提到武当七侠的名字,江湖上人人都要给几分薄面。
此时,听那姑娘竟然直斥其非,似说这杨四侠是浪得虚名,在场的一些江湖人士便颇有些心中不忿。
只听那书生又说道:“此事还算不得什么,自古以来恶官压民的事儿何曾少了。想这镖师一家竟明着与官府作对,有这下场那也是咎由自取。”
众人听他言下之意,似是帮着那县官的腔调,有几个便咬牙切齿起来。
这时只听那中年袍客说道:“说起来,这‘饮血双刃’早在二十年以前,便已传入中原,只是传闻当时江湖上还有一刀一剑,名头太响,所以无人注意到这‘饮血双刃’。”
那书生接过话来说道:“尊驾说的可是‘屠龙刀’和‘倚天剑’?”
张贤启二人听他说起屠龙刀和倚天剑,彼此对视一眼,均想“爹爹和娘亲便是因这一刀一剑才相识,后来更是生死相许,不知他们此时在神霄谷中可好?”
那中年袍客继续说道:“不错,正是那‘屠龙刀’和‘倚天剑’。当时江湖上流传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不过后来听说这‘屠龙刀’和‘倚天剑’俱被峨眉派毁掉,从那刀剑之中竟找到一本武功秘籍和一部兵书。”
“相传那武功秘籍便是《九阴真经》,而那兵书则是《武穆遗书》。后来《九阴真经》不知下落,《武穆遗书》却给当朝开国大将军徐达所得,想来徐达将军挥师北伐,荡平鞑子,便得益于这部兵书。”
“后来又听闻明教有个铸剑高手将那‘屠龙刀’和‘倚天剑’接续复原,再后来便不知所踪了。从此,江湖上便没了这一刀一剑的名号。不久之后,这‘饮血双刃’才慢慢浮出江湖。”
众人听闻之下,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纷纷说道:“原来如此。”
那中年袍客一边说话一边喝酒,此时那酒葫芦已然空空如也,只见他将葫芦口往下一倒,只流出来几滴掉在地上,便叹声气,极是无奈,似乎一刻无酒便不能好活。
只听他叹气之后,颓然说道:“近几年来,川鄂一带有多少英雄好汉都成了这‘饮血双刃’的刀下亡魂,可惜可惜啊!”
那书生方要说话,便在此时,众人只听到船家拖着苍老悠长的声音喊起拉纤的号子:“万斤大船一条绳哟……高山好上拖船难哪……身上衣衫单薄薄哟……踏碎岸石风雪寒哪……”
过不多久,又听到船家喊道:“各位客官,上船嘞……”
众人便不再说话,都站起身,陡去身上杂草灰尘,从木屋中出来,一个接一个走到船上。
只听那船家说道:“各位客官,自古这西陵峡滩险水急,礁石林立,白乐天曾有一首诗云‘滩如竹节稠’,说的就是这了。况且此时正值初冬,又是夜渡,天寒水冷。各位客官便都在船舱中坐好,待老朽来掌舵,管保大家平安无事。待天明到达武昌芦州渡口,便可换乘大船了。”
于是众人都依次来到船舱中坐下,相互倚靠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那小姐虽百般不愿意,但此时既已上船,在这西陵峡上也就由不得她,只好乖乖靠在角落里。
那孙老头就坐在她边上,也不闭目休息,一双老眼只是看着江面上船行的波纹和倒映的月光。
不多时便听到船上鼾声四起,注定将是一夜漂泊。
那老船家独立船头,一人撑着船篙,虽瘦骨嶙峋,却在满江劲风中稳如老松。
船只在湍急水流中平稳向前,渐渐隐没在西陵峡上飒飒风中。
晨光熹微中,初冬的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岸边树影朦胧难辨。
一条小船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荡开寒冷的江水,缓缓向渡口靠近。
此时,渡口岸边仍空空荡荡,并无人影,想来因天色尚早,那近处乘船之人还在睡梦之中,远处之人只怕还在路上踟躇,不在话下。
船行至武昌境内芦州渡口,江水已渐渐归于平缓,不复见西陵峡的惊险跌宕。
早有几人耐不得船舱拥挤,纷纷站在了船头上。船舱中也仍有人沉沉酣睡,想来夜间江水湍急,船行颠簸,未曾安睡。这时趁着有人走出船舱,便索性躺倒,舒舒服服睡起觉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船头众人正遥遥望着远处一座状似黄鹤展翅欲飞的高楼叹服不已,听到有人纵情吟诗,禁不住向他看去。
却原来是昨夜西陵渡口那中年袍客。只听船家沧桑的声音说道:“这位客官,原来也知道这首崔颢的《黄鹤楼》?”
那中年袍客捋一捋长须说道:“连大诗人李白看了,都要赞一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在下又岂能不知?”
那船家见他气度雍容,举止潇洒,便说道:“老朽在这长江上撑船数十年,也见过不少文人骚客,知道这首诗的人并不在少数。但人人都说李白见了之后不敢作诗,岂不是小瞧了这位谪仙?”
中年袍客说道:“哦?李白有诗在此,难道众人竟冤枉了他不成?”
那船家一听之下,呵呵而笑,稀疏的胡须上点缀着露珠,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只听他说道:“‘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李白才学甚富,面对的崔颢的乡关之愁赞叹不已,但这迁客之悲却又是崔颢所不及也。”
中年袍客听那船家之言,颇为惊讶,心想:“想不到这样一个日日撑船拉纤的老船家,胸中亦是颇有才学。不愧是荆楚之地,藏龙卧虎,倒不能小瞧了他去。”
这时,一阵呜呜哀鸣的乐声从岸边掠水而来,听起来竟然辨不出是何种乐器所发。那乐声方止,这边船上便响起悠扬婉转的箫声,两相应和,似是一问一答。
早有数人不待箫声停止,已然从船舱中跃出,纷纷站在船头。那船本来船小舱深,众人皆在船舱中时还算平稳,此时多人站在船头上,小船便有些倾斜起来。
船舱中酣睡之人尚不知何事,翻个身嘟囔几句,又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