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以万计的筑路大军,都是老弱妇孺病残,他们的力量在饥荒和大自然面前,终究是渺小的。地方官员和督促队,除了棍棒相向,别无他法,筑路进度终究还是不容乐观。
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是大脑决定一切。对于自然人来说,这一点自然没错;但是对于社会人来说,特别是对于官员们来说,却是“屁股决定大脑”。民工还怕挨鞭子、棍棒和枪,然而对于屁股坐在龙陵县第一把交椅上的王锡光而言,远远不是死不足惜那么简单。如果筑路任务,不能按时完成,他就是纵身跳入怒江,也万死难辞其咎。
王锡光又召集各地官员,召开了一次推进会,参加这次会议的除了县里主要官员,还有各寨寨主,护路队主要成员以及潞江土司线光天。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加大修路的力度?
会议上,官员们各抒己见。在落后的技术和政府机械的命令面前,官员们的认知高度统一。除了用棍棒和皮鞭,加大督促力度,谁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大家一致认为非常时期,只有用非常手段,人性化的监督和管理,只会让修路进度跟不上。
如果不能按时完工,南京和省政府怪罪下来,大家谁也逃不了一死。县长王锡光虽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想一人功成万古枯,只是一想到政令如山,一想到这路是岌岌可危的中华民族,抵制外来侵略唯一生命线,也只能用此下策。
出工的命令,来了一次又一次,再不出工,到时候完不成任务,不仅全家得受罚,就连寨子里的邻居也要受到牵连。为了尽早的完成任务,杨银椿和兄弟杨财椿俩一合计,决定带上四弟宝椿和五弟玉椿,四弟兄一起去修路。母亲放心不下,并没有答应,坚持要一家人全部到江边去修路。
启明星刚刚升起,母子七人和三叔、三婶带着宏椿就出发了,美珠和美东姐妹俩留在家照看两个家。一路上,到处是鳞次栉比的石头,路还没走到一半,宏椿的脚就磨破了,哭喊着说什么也不走了,三叔只好把它背在背上。三叔的背上的重量,分到了杨银椿和杨财椿两兄弟身上。
又走了几公里,小满椿和小堂椿也被坚硬的石子刺破了脚,鲜血直流,但是谁也没有哭。宝椿和玉椿地脚板也到处是水泡,杨银椿和杨财椿也感觉脚辣乎乎的。
一家人走走停停,太阳出了老高才一瘸一拐的到达老虎嘴洼地上的工地。
兄弟几人和三叔杨再寿,先是在老虎嘴附近的凹地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简单搭了个休息和睡觉“毯芭棚“(篾芭),一家人才开始挖路。
老虎嘴是一座矗立在惠通桥西岸,大约500米高的悬崖峭壁,石崖棱面分明,坚固无比。崖顶上虽然也偶尔些热带灌木,但是根系并不是很发达,只要稍微一用力,就会被连根拔起,人在上面攀爬很是困难。山崖上的石块,只要用脚轻轻一踢,石块便会坠入离崖顶几百米的江面。即使只在崖顶往下望一望,也会让人顿觉天旋地转,胆战心惊。
杨银椿一家的任务路段和三叔杨再寿家连在一起,紧挨着老虎嘴。
负责在老虎嘴打炮眼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两口子还领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多,一个还未满岁。男的不知道姓什么,只听见他媳妇喊他阿忠,女的也不知道姓什么,只听见她丈夫阿忠总喊她秋月。
时间长了,杨银椿一家和夫妇俩很熟了,也知道阿忠姓洪,秋月姓刘,他们的大儿子洪福,小儿子叫洪禄。
旁边的人都夸阿忠憨厚。阿忠媳妇秋月也是一个漂亮而又贤惠的女人,看着夫妇俩恩爱的样子,杨银椿和兄弟财椿不止一次在心里想,以后找媳妇就找秋月嫂这样的女人。就连三叔杨再寿也经常骂三婶,“你看看人家秋月怎么当媳妇的!”每当这时,三婶郭招娣总会骂道:“你怎么不看看人家阿忠怎么当老公的?”
要硬生生从老虎嘴这座坚硬的石崖,开凿出一条路来,只有打了炮眼,放上火药一点一点炸开。除了老虎嘴这种悬崖峭壁,原先断断续续的黄色线条(毛路),逐渐被连接了起来。毛路才接通,就有担架从他们面前经过,一开始还隔三差五,慢慢地就成了接二连三。
担架与担架看似一样,路过的情景却不尽相同,有呻吟的,有哭爹喊娘的,也有的被盖上了白布,安安静静的路过。
不同的担架,一样的揪心,担架后面要么跟着默默流泪的老头;要么跟着嗷嗷大哭地的老妪;要么跟着泣不成声的少妇,要么跟着目光呆滞,泪痕满面的孩子。也有跟着一群人的,不管人多人少,跟着的人总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如果跟着的人嘶声裂肺,哭天喊地,很明显,这担架上的人,肯定死了。
一开始,每一副路过的担架,都能引起一阵恐慌,慢慢地,见得多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了。
经常路过的除了担架,还有拿着皮鞭和木棍的巡逻队。在民工们眼里,这些人都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专门出来耀武扬威。不过上峰派给他们的工作就是催,催进度。
这天,太阳毒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拉大石碾子的水牛如果拉一堆粪便,粪便不一会儿就成了“黑色的饼干”。
虽然在阴凉处干活,杨银椿一家已然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杨银春刚一坐下的功夫,额头上淌下来的汗水就进了眼睛,母亲余梅香以为伤到了眼睛,慌忙跑过来看。不远处的秋月正在给小儿子喂奶,一听银椿的眼睛被汗水淹了,顾不得把儿子还吸着奶,就连忙站起来,打来一瓢冷水冷水。
杨银椿洗了一把冷水脸,看了看还顶着烈日继续打炮眼阿忠,说道:“秋月嫂,让阿忠哥休息一会儿,我们再阴凉处都受不了!更何况他已经晒了一天了!”
“我说了他多少次!让他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可他偏偏不听,他脸和肩膀都被太阳烧坏几层皮了!”秋月说完,看了看阿忠,阿忠也转过黑黝黝的脸,朝秋月笑了笑。
秋月望了望怀里的孩子,才发现刚刚忙着端水,居然连胸部都没遮住。一想到儿子的“营养餐”在几个即将成年的男人面前暴露,脸顿时涨得通红。
“阿忠,快下来休息一下!我给你送水来了!”秋月一边喊,一边走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拉了拉胸前的衣服。
听到媳妇的召唤,口渴难耐的阿忠乖乖从悬崖上艰难爬到洼地上。接过媳妇的瓢,想要好好喝一餐冷水。谁知他刚接过媳妇秋月的水,还没来得及往死里喝。忽然“啪”的一声,一条皮鞭不分青红皂白就劈头盖脸打在自己身上。口渴难耐的阿忠,被吓得一咕噜站了起来。只见他摸了摸火辣辣的疤痕,望着巡逻的兵丁大吼道:“狗日的狗,你爹才坐下来,喝口凉水,你就不得了?你他妈跟我换换?你去打个炮眼试试?”
几个巡视得壮丁一看,也上火了,“干活不卖力还敢还嘴。”几人不分黑白就围上来,把阿忠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阿忠虽然被按在地上,还是不停地骂,打得越厉害,骂的也就越厉害,骂的越起劲,几个兵丁打得就更起劲。
刚刚还温柔似水秋月嫂见自己的男人被欺负,这下她可不干了。一边哭一边抬着棒头走向男人堆,被一个男的一把推倒在地,她就索性坐在地上边哭边骂。后来一看,躺在地上的阿忠,已经被打得动惮不得,只好马上跪在地上哀求。
“大兄弟们,你们别打了,再打会出人命的,他刚刚还在干活,我怕他累坏了会出意外,才把他叫过来的,......。”
几个巡逻的听着女人的哀求和婴儿的叫唤,不但无动于衷,反而变本加厉。杨银椿看着憨厚的阿忠和贤淑的秋月嫂一个被摁在地上,一个急的跪在地上,也不管三叔的阻拦。大怒道:“都给我住手,你们是人还是畜生,这些天,天天死人,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你们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你们是人还是催命鬼?”
几个壮汉,放下被打的鼻青脸肿的阿忠,就要过来和杨银椿厮打,三弟杨财椿一看不妙,也不甘示弱,提上锄头就要来帮忙。宝椿和玉椿也不管自个儿个子小不小,也拿起两根棍子,怒气冲冲地冲上来。
眼看,群殴马上就要开始,人群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滴滴的怒吼:“住手,住手!你们干什么?.....”。
弟兄几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淡蓝色上衣和黑色裙子,看上去十八岁出头的女孩子跺着脚叫喊。只见她气喘吁吁的,双手叉腰,眼睛像两只愤怒的铜铃。
“谁让你们这么粗鲁的?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小姐,我们也是没办法呀?这些人偷奸耍滑,我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呀!”一个刚刚打了人的壮汉,装出一脸无辜,哭丧着脸说道。
“你哪只眼睛见他偷懒了?”杨银椿一听这话,怒不可歇,冲上去又要拼命。姑娘想一把把他拉住,但她的力量根本拉不住,两个兵丁很快又和杨银椿、杨财椿扭打在一起。两个兵丁虽然个子大,但占不到任何便宜。其中一人从后面搂住杨银椿,另一个冲上来就想往杨银椿肚子打去,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杨银椿的肚皮,就被杨银椿一跃而起的双脚踢中前胸,飞出两米多远;身后紧紧抱住杨银椿的男子也踉踉跄跄,往后摔倒在地上。
其他几个巡逻的一看同伴制服不了两个瘦小子,便一拥而上。却被女子拦住,杨银椿扒开搂着自己的男子,又要冲上来,不想随着“啪”,“啪”两声,两记清脆的耳光已经打在了自己的脸上。怒火中烧的他,冷不丁的被打了两巴掌,如同火上浇了油一般,火更猛了。举起右手就要往姑娘脸上打回来。他的右手忽然高高停在半空,左手摸了摸刚刚被打的脸,不知所措的愣在那里。
他的怒火并没有消,一看对方那张可人的脸和娇小的身材,忽然感觉全身使不出劲儿一般。他不知道是因为眼前的姑娘长得实在好看,下不了手,还是自己的手不打女人。
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俊俏的脸,这么精致的酒窝;更没有见过这么勇敢的黑眼珠和这么细长的眉毛。
杨银椿又看了女孩一眼,这一眼不打紧,只见她眨了眨水汪汪的双眼,杨银椿突然就觉得自己所有的怒火都被她那两汪秋水湮灭了。不要说是一巴掌打下去,就是连用眼睛再看姑娘的脸一眼的勇气都全没了。
“你打呀!怎么不打了!”
女孩的声音才刚刚温柔了下来,又怒目圆睁的怒道:“你傻呀?你也不看看他们的脑袋和耳朵,他们的脑袋是会思考问题的吗?他们的耳朵是听道理的耳朵吗?”
杨银椿一听,这女孩打了自己,却又好像是在帮自己,举在半空的右手放了下来,摸了摸有点发烫的右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娘一看杨银椿憨出出的站着发愣,便转过身来,对巡逻的几个男人质问道:“这些天死了这么多人!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中间有没有被你们逼死的?你们也不摸摸良心,难道非要直接被你们打死几个?你们才舒服!”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们也不想想,三个月的时间修好这条路,可能吗?你们让姓蒋的和姓龙的亲自来看看!这样的任务可不可能?县长大人和土司大人急火攻心,烧坏了脑子,你们这群混蛋也跟着脑子进水了吗?”
杨银椿一家和阿忠两口子,不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来头,但听她骂人的架势和口气,似乎来头不小。
关于这丫头的来头,杨银椿等人自然无从知晓,就连督促队的人,也不知道她具体的底细。他们只知道这个给他们找茬的姑娘叫黄云,有人说是县长大人的姨侄女侄女,也不知道是不是亲侄女;也有人说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本来可以留在更好的学校读书,一听说舅舅所在的边疆小县,要修一条通往缅甸的路,说什么也要到这里来凑热闹;也有人说队长吴虎来每次看到他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一样,这姑娘说不定迟早是吴队长的女人。
关于她的来历,县长不说,谁也不敢问。如果用小家碧玉形容貌美的小女子,这绝对是块好玉。个子小,但是小的精致,肩膀以下的所有线条,完全是按照这脸庞的比例来勾勒的,隐隐约约恰到好处,任何男人看了,都有一种想把她保护起来的欲望。
对于这种看着养眼,回忆起来清新润肺的姑娘,哪个男人看了不动心。只是大家很奇怪,她从来不叫县长大人舅舅,而是叫伯父。县长大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对这丫头的事似乎也懒得管,但是却又总是惯着她。
在他们看来,受过良好教育的她,应该有该有的安分和自知之明,而她却对好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甚至一边撒娇一边批评县长这样不妥,那样不妥。
县长问她:“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做?”
她总是回答:“这是县长考虑的问题,我可考虑不了!”然后又笑嘻嘻离开了,因此县长也拿她没办法。
有些人看似不谙世事,其实往往很懂事,有些人看似活泼可爱,无所事事,其实心里往往装着整个世界。黄云就是这样的人,老百姓的疾苦她看在眼里,监工兵丁的野蛮自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黄云想改变一些东西,她也知道,她改变不了任何,但她还是想去改变。
这天,烈日炎炎,峡谷如蒸笼。
她原想借出来溜达的机会,思考一些事情,殊不知路上的所见,根本不容许像她静下心来思考别的事情。
她一路的忙碌,一路的危险,一路的饥渴,一路的揪心。一路的遇见担架,一路为之祈祷。在她眼里,这路上的猴子不再可爱,小狗不再顽皮。就连六七岁的小孩子见了糖果,也荡漾不出天真来。
黄云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昨夜县长等人开会,提到了一个最危险的地方——“老虎嘴”。
她走了十多里,终于快要到达老虎嘴了,坐下来想休息了几分钟。一坐下,就看见离自己几十米处老虎嘴旁边的杨银椿一家七口。除了一个成年的妇女,其他都还是未成年的孩子。在黄云看来,这一家人很有意思。兄弟六人,远远望去就像用一个模型做出来的一样,仅仅有大小和衣着上的分别。别人家都是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他家却一家子只顾干活,很少说话,谁遇到大石头搬不动,喊一声,兄弟几个就聚在一起,搬开石头,又各干各的。兄弟六人不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憨厚,承受着着她这个年纪无法承受,也不曾承受过的苦和累。最大的两兄弟和自己一般大小,看上去却有而立之年的老成,手里的活却有条不紊。看到此处,就连她也不知道是怜惜多一点,还是佩服多一点。
女孩子本来就不胜脚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起来,就不想走了。
阿忠和秋月两口子的事她看得见,监工的是非不分她也看得见,杨银椿路见不平她自然也一清二楚。矛盾白热化的时候,黄云也休息够了,跑上去就去阻止。黄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打男人的嘴巴,而且还是不认识的男人。
漂亮的女人不发火像只猫,发起火来就是一只母老虎。粗暴的男人不怕粗暴,就怕这种女人,想恨她恨不起来,想和她套近乎压根没门。遇到这种女人不被骂上几句反而不自在。
看见一群男人居然被自己制服,黄云转过身来,压低声音指着阿忠,对兵丁们说道:“人家才刚刚坐下,你们鞭子就到了,你们职责所在也不能不分清青黄皂白!”
兵丁知趣离开,杨银椿摸了摸滚烫的脸,回过头来,姑娘已经不见了,滚烫的脸慢慢地才不烫了。
一面之交,一巴掌的邂逅,他觉得兄弟几人好笑,兄弟几人觉得她好美。她当然不知道,此后杨银椿和杨财椿经常会转过身来,望望她那天走来的方向。就连满椿和堂椿也看见四哥玉椿和五哥宝椿,经常往那个方向看,还问他们:“四哥,五哥你俩是不是也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好娶媳妇!”
毛路渐平整,巨大的石块被雕凿成压路的碾子,或人拉,或牛拉。很多民工日渐消瘦,衣衫褴褛渐渐变得衣不遮体,女人披丝挂柳,男人上身赤身裸体。
不知什么时候,山脚下黑丫丫筑路的老弱妇孺越来越多,白色的担架不见经过。一路上却多了很多阴森森的棺材。
棺材少了有多,多了又少,....少了有多,多了又少。
老虎嘴也放着几口崭新的棺材,一开始大家都不敢看,更别说靠近了,时间长了对棺材这回事也就麻木了。
调皮的堂椿和满椿偶尔会爬到棺材上休息,母亲余梅香每当看到这种情况总会唠叨,三婶郭招娣也会,但两个小家伙可不管她们捞到不唠叨。
天气渐渐热了,晚上,蚊虫叮的厉害,兄弟俩直接不管母亲的约束,爬进棺材里睡到了天亮。
下雨天,就在棺材上面铺上油布挡雨。再后来,偶有胆子大也跟着效仿起来。
青黄不接,工地上虽说也供吃,但只有累饱的活,难见吃饱的饭。民工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干起活来使不上劲。
大白天,太阳越来越辣,阿忠还是打炮眼,每天都看见他把绳子拴在峭壁的小树枝丫上,然后又拴住自己的腰,让人看着都胆战心惊的在悬崖峭壁上,同烈日、饥饿、疲劳、死神作斗争。他不光要用双手和锤子打八个炮眼,还要放上炸药,把岩石炸开。引爆的时候,她总是在炸药上,再放上一些泥土,以防引爆的太快,还没看来得及跑开就爆炸。泥土撒完了,休息一会儿,才去一一引爆,然后完工。
每一次引爆前,阿忠两口子都要巴着脖子大喊。
“让开!”,“大伙快让开!”,“我要炸山了!”,“阿忠要点火了!”.....。
因此,每一次的爆炸前,都是一次惊心动魄,人心惶惶。
时间不知有过了几天,已经接近下午了,满椿和堂椿早已累得像两只趴在地上的小狗。宝椿和玉椿也干不动了,老二杨银椿和老三杨财椿还在继续。已经打了八个炮眼的阿忠,看见太阳还没落山,趁着下午天气凉快,又打了第九个。
阿忠的第九个炮眼还没打到一半,远处传来了一片哄乱的喊声。人们顺着喊声远远望去,只见远处一压路人干活的地方,一个大石碾子到路边的时候,突然稳不住,连人带碾子一起滚下了路下面的山坡,滚下了滚滚怒江。
六条鲜活的生命,瞬间被压碎在山腰,成了肉末,染了小树和杂草。大石碾子不一会儿就飞快的飞到江心,溅起一股惊心动魄的浪花,然后沉入江底。
众人连忙跑过去一看,只见张大爷坐在路边泣不成声。原来是张大爷和他的两个儿子跟四个临寨的年轻人,用大石碾子压路,由于十分饥饿和相当疲劳,大家看张大爷吃不消,便让他休息一会儿,几个年轻人继续干活。
张大爷还担心地问了句,“怕你们几个年轻人拉不动!”
“爹”“张大爹”“你休息一会儿吧!”“没事的!”
“没事的”,....。
谁知道张大爷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掏出旱烟,咂一口,已经到路边的大石碾子竟然刹不住了。
杨银椿刚刚蹲下,想安慰张大爷几句。老虎嘴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紧接着路人咿呀啊啊的尖叫。众人虎头一看,只见阿忠打炮眼的地方尘土飞扬,乱石四射。灰尘中分明还夹杂着人的肢体。显然是阿忠被炸的支离破碎,掀到空中,肢体和石块已经落入江面,衣服碎片却还在空中飘飘悠悠。
一切似乎已经结束,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块巨石挂着阿忠血淋淋的衣服,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朝正在喝茶的三叔杨家寿砸去。那显然是被是一块被巨大的爆炸掀得冲天直飞巨石。巨石落地,洼地上紧接着传来了三叔杨家寿的一声尖叫。
“不会那么巧吧!不会那么巧吧!”众人都这么想。
余梅香母子几人奋不顾身往回跑,跑到的时候,三叔已经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秋月嫂也气晕了过去,小儿子洪禄还在她的背上撕心裂肺的叫个不停,大儿子洪福蹲在旁边看着母亲,呆呆地望着妈妈,已经哭不出来的样子很是吓人。
大家把三叔抱起来,只见他的左腿已经像一根折断了的树枝,一甩一甩的。
三婶招娣万幸没有被石头砸伤,事情的经过只有她还晓得。原来,站在阿忠上面两三米处的秋月,亲眼看着几个人,瞬间在石碾中阴阳两隔,很是害怕。一边流泪,一边不无担心的催促阿忠。
“阿忠,快点别干了!明天再干!”
“马上就好了!你和招娣嫂看看有没有人?让他们让开!我点了火就好了!”阿忠边说边往炮眼揣火药。
秋月和三婶招娣,准备喊人防着点的时候,人都在张大爷那个方向,三叔也恰好躲到灌木丛里小便去了。看见没人,两个女人就告诉阿钟可以点火了。
阿忠点火的时候,三叔杨再寿回来了,这三叔也真是的,才小便结束,又惦记着他的茶壶。
不知是刚刚的事故分了心,还是秋月的催促误了事,阿忠竟然忘记了在火药上撒些泥土,就点了火,才爬出两米远,炸药就爆炸了。整个人瞬间被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碎石一起飞到了半空,又散落到江面或者山腰上。
一时间,怒江西岸哭声喊地的女人,有家属,也有邻居,男人们也一个个蹲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七条来条鲜活的生命瞬间被吞噬,逝者如斯,看者心有余悸。一开始施工的时候,谁都担心自己会不会也在什么时候躺着棺材走。谁知,大家今晚看到的却这样一幅情景:
阿忠和被碾成肉末沉入江底的几个老乡。他们每天在棺材边吃,在棺材边住,在棺材边干活,到最后却连进棺材的机会都没有。
医护闻讯赶来,悲剧已然落幕,三叔的血还没止住,宏椿母子俩和母亲梅香的哭泣,也没有止住。由于没有绑带,医护们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黄云小巧动人的身影,又一次从拥挤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大汗淋漓的她,全然不顾头发的凌乱。她看了看众人身上脏兮兮的补丁,又看看自己已经撕得不能再撕的裙子,毫不犹豫脱下身上的白色外衣。
她显得比任何人都镇定和利索,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少女气息已经暴露。
一股股汗液,从她洁白无瑕的脸蛋里渗透出来,淌过一览无余的香肩,流过肩胛,在锁骨下方汇合后,朝粉红色背心下面,有两处时起时伏凸起状之间,时隐时现的小沟汇聚而去,不知会流到什么地方。
不知所措的银椿和财椿在这个时候,自然性的发了一下呆。
“发什么呆?还不把衣服撕了,做绑带!”
医护队的医生们,把三叔的腿截了下来,然后用黄云的蓝衣服做成绷带,包扎好,做了些吩咐就离开了。
兄弟几人在母亲的建议下,约了些人把三叔连夜送回家。宏椿母子也跟着回家了,三叔家的任务落到了母子七人的肩膀上。
月朗星稀,小路弯弯。
一副简易的担架在山间爬行。山风吹来,担架上的破衣服吹得呼呼作响。山间的猴群,野猫等动物偶尔和人群相互惊吓。三叔杨再寿被一声恐怖的狼嚎惊醒,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重复一句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兄弟几人当然明白,三叔是在为当时不去参军而悔恨。
众人默默不语。
到家了,大黑起初一阵狂吠,后来变成了亲热的呻吟,然后就不再言语了。三叔被放在低矮的茅草房的二楼,他看了看在楼下,看着他默默不语的大黑,嘴里冷不丁冒出一句,“狗懂事起来比人还要贴心!我要有你懂事就不会遭这份罪了!”。
第二天天刚刚亮,众人又回到江边老虎嘴,只留下三婶和宏椿在家照顾三叔。
秋月嫂看着兄弟几人回来,眼睛呆呆地,话也不说,孩子哭也不管不顾。兄弟几人只好把她的东西搬了过来,和他们一起吃住。还未满岁的洪禄又哭又叫,母亲余梅香几乎只能帮他照顾孩子。
秋月嫂的情况一直到半个月后,才见好转,母亲问她“事情都这样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想不带秋月嫂又哭了起来,边哭导出不回家的原因。
原来他家里还有两个小叔子,公公婆婆很不待见他,现在这样子回去,只怕日子更是没有办法过。母亲梅香没办法,只能让人给她家里传信,但没见家里来过人。
又过了几天,大家没说什么,秋月嫂收拾东西准备走,母亲也不好过多挽留。杨银椿和杨财椿看得出来她不想回去。就说:“秋月嫂,别回去了,跟我们一起过吧!”
“跟你们一起过,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办?”秋月哭着问杨银椿。
“秋月嫂,你别走,我不让你走!你的两个孩子我们和你一起养!”杨银椿拉着秋月的不放,秋月虽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其实也只大银椿三岁。
看着儿子和秋月都不舍,母亲也过来拉着秋月说:“孩子,你要是觉得回去更过不下去,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你儿子,就是我孙子!”
余梅香留秋月,除了善良,其实还有别的意思。她看到老二银椿看见秋月要走,一个人先是偷偷抹眼泪,然后又拉着人家不让走,心想:“老二,老三都老大不小了,秋月虽然带着两个孩子,但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
秋月留下来了,一开始有些尴尬,慢慢的就像一家人一样。
磨难是最好的教科书,余梅香发现阿忠和三叔杨再寿出事后,孩子们更懂事了,孩子懂事了对母亲来说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作为母亲的余梅香,心情却愈发的沉重了。
岁月如刀,银椿和财椿两兄弟在干活中,发现母亲的白发又多了许多。看着母亲的头上的白头发,兄弟俩无不感觉到一些难以释怀的东西,压在自己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