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倆的交集若仅仅如此,那也就罢了,我惊慌,主要是因为我还有其它把柄落在他手里。
在影洲逗留之时,我还曾撺掇三哥陪我去著名的“醉花楼”观舞听曲。“醉花楼”,光听名字就足够香艳,传说这里的姑娘个个貌若天仙,且性格类型很是齐全,既有清新高雅如芝兰之人,也有明艳妩媚如芍药之人,还有的姑娘泼辣爽利如野菊,最难得的事,无论哪一位,或诗词绘画,或管弦乐律,或歌舞杂艺,都有傍身的才艺绝活。
当然,让醉花楼名声大噪的,还因为这里有一位奇女子。传说这位女子名曰夜蓉,美艳无双,吹得一管好箫,抚得一手好琴,跳起舞来仿若仙子,因看上了赴京都参加会考的举子,便自筹赎金给自己赎了身,嫁与他做妾。不过,她那公婆嫌弃她出身不好,艳名在外,有碍爱子风评和仕途,总是各种挑剔寻事,加上家里还有个贤良的正妻把持家里家外人事交际,事事管束,让她不得自由,故而,夜蓉婚后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而那举子十分孝顺,不论对错,事事顺着父母,对正妻的嘲讽言语,也只叫她忍耐,举子怯懦行径叫她失望寒心。不过两年光景,她便自写休书,又回了醉花楼,挑起头牌的大梁。这一回归可了不得,整个人都更肆意洒脱了,舞更柔歌更媚,据说看她跳一支舞,骨头都能酥上三天。有人称其为人间尤物,她听了只冷笑一声,“谁是那个被玩的物件尚且不知呢!”听说,她这翻言语不但未激怒一众风流恩客,反而让他们有了自榜的说辞—“夜蓉姑娘看得上的物件,自是好物件。”于是大把的男人挥着手里的银子,要让夜蓉夸一夸。有容貌的女子常见,有容貌有才艺的女子也不少,但如夜蓉这般姿容才艺具足又那么有脾性有故事的,却是寥寥,我自然很想见上一见。
醉花楼果然气派,很远便能见着它烫金的大招牌,门口挂着红色灯笼,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各色时令鲜花和绿色植物,人还未进门,便已被这些美丽的花花草草撩拨出几分醉意。
醉花楼的门口,两名女子轻摇纨扇,见我和三哥过来,立刻送上笑颜秋波。其中一名穿石榴色衣裙的女子,欢少的扭腰走上前来,挽住我胳膊,挑逗似的轻抚了一下我的脸,“哎呀呀,这位公子好生俊俏,这张脸,连我们女人看着都要嫉妒。小哥哥面生的很,外乡的?头一回来吧?”被她那么一摸,我只觉得浑身颤栗,起满鸡皮疙瘩,斜眼看见三哥歪着嘴角正在坏笑,忙推开那女子,指着他道,“我是陪这位公子前来,你好生服侍这位公子才是。”那女子仔细斜眼打量三哥,忙娇笑着换了献媚的对象,挽着三哥的胳膊,又拉着我的衣袖,将我们俩迎进醉花楼。
醉花楼真不愧是声色场所,进门便觉院中布置与常景不同,四处挂满红绸红灯笼,去时天色已暗,廊檐各处灯笼都已点燃,红色烛火映着红色绸带,眼前红彤彤一片,加上四处传来的娇吟细语声,真是春色旖旎。
细看这醉花楼,原来是座东、南、西、北四面基本上相连的木结构楼房。院落并不算大,四四方方的,露天院落里,整齐排放着桌椅,桌上放有茶壶茶盏。与大门相对的那一边,是个不大的舞台,一幅轻纱由顶端垂下,透过薄纱,隐约可见台上偏角处摆着些乐器。舞台前有一窄窄四方形水池,水中栽种了些莲花,此时还未开放,只有些圆圆的绿叶漂浮在水面上,另外池中还养着些红白鲤鱼,鱼嬉浅水间,给小院带来些趣味情致。这小景既点缀了院落,又自然的将舞台与观赏区做了间隔,保证了舞台表演不会受到打扰。再看四周,房屋上下,每层都分了若干小间。醉花楼生意真好,这钟点,楼上雅间已经间间客满了,风流恩客们倚窗而坐,倒上酒水,等着看即将上演的歌舞。红色的烛火照在恩客与姑娘嬉笑的脸上,空气中氤氲着暧昧。
石榴裙收了三哥的银子,热情的将我们安排在院落一角坐下,“二位公子今天来的巧,我们花魁娘子夜蓉姑娘学艺刚出关,她呀,都有三个多月没露面了,你瞧瞧,这刚一出来,就引得全城的老少爷们儿都赶这捧场了。既然人都来了,总不能败了大伙的兴致,这几日,姑娘们亮的可都是自家绝活。要是二位公子早来几日,可瞧不见这样的热闹。不过呢,瞅见没,这楼上楼下的厢房雅座,可都满了,只好辛苦两位爷,在这院里头吹风吃酒。今儿要想干点别的,可是不能了!”石榴裙软软的伸出食指,指着、比划着,娇声娇气的说完,咯咯咯的捂着嘴笑,笑的我又是一身鸡皮疙瘩。三哥不耐烦的挥挥手,“罢了,听曲吧,拿点好酒好菜来。”石榴裙领命,摇着腰扭着臀,风情万种的离开,我这才把憋着的气喘匀了。我觉得,我的脸一直在发烧,太娇媚了!女人都受不了,何况男子。
刚喝下一碗茶,便传来琴瑟之声,舞台上的轻纱缓缓升起,好戏开幕了。一身穿粉红衣裙的姑娘,款款走上舞台,她一出场,四面满是叫好之声。我站起身来睁大眼睛仔细看,这姑娘相比石榴裙,确实好看些,瓜子小脸,两弯烟眉,眸如春星,挺立的鼻梁,巧薄的唇,加上纤细的身材,娇娇柔柔,惹人怜爱,而那一痕雪脯,玲珑浮凸,让人看了又顿生垂涎之意。
“她就是夜蓉姑娘吗?真好看!”我不禁赞叹。
“这是玉梨,夜蓉姑娘哪有那么容易见到。”隔壁座位上的男子对我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些不屑,估计已经忍了很久,才会恰时答上话来。
“啊?公子此言何意?夜蓉姑娘她今日不出来表演吗?”
“夜蓉姑娘出不出场,那是看心情的,哪是你想见就见?”
“啊?那怎样才能见到?”
“若我知晓,怎么还会日日守在此处?”那男子不耐烦与我多言,怼了一句后便不再搭理我了。
说话间,玉梨姑娘已经跳完一支舞,开始弹奏古筝。说实话,技艺一般,但这普普通通的演奏居然赢得满场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我撇着嘴小声对三哥嘀咕,“长的是不错啦,但是才艺嘛,稍显普通了些。这曲子讲的是情,玉梨姑娘技巧是有了,这情上的韵味却不足,相思调没弹出愁肠百转的缠绵味道……”
我的话,恰被端酒前来的石榴裙听见,她立刻便急了,白了我一眼讽刺道,“切!你懂得什么?有本事你弹个来听听!怕是琴弦的音调都摸不出吧!”
“我弹的比她好!”我随口哼了句。
石榴裙那容得他人在她的地盘上造次,听了我这句不太低调的反驳,估计心里立刻冒了火星,“哼!有种你当着众人的面和玉梨姑娘比比。看你这毛还没长全的样儿,小屁孩一个,吹牛的本事倒大。”
琴艺,是我为数不多值得一夸的长处,石榴裙这样激将,我不太受得住,于是没理会不停踢我脚的三哥,“比就比,若我弹的更好,你便将夜蓉姑娘请出来一叙可好?”
石榴裙也来劲了,她显然相信玉梨姑娘的琴艺更胜一筹,便转身对着舞台高声说道,“玉梨姐姐,这位公子说他略通琴艺,想和你斗琴!”顿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一片哗然。乍听石榴裙高声呼喝,我还还颇为紧张,而此时听到周围一片不屑的唏嘘声,好胜心反被激起,对石榴裙道了句“拿琴来!”。
我先弹了首《春到湘江》,这曲子十分复杂,又是摇指,又是花指,又是滑音,又是颤音,双手须紧密协调掌握节奏,尤其快板部分,技巧性很强,没有功力的人弹不出那一气呵成的连贯感,更弹不出其中律动跌宕之美。一曲完毕,全场肃静,我很是得意,接着又抬手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琴声还未停,石榴裙便抬头对着楼上一小间小屋大声叫唤起来,“妈妈,快来,这是个女人,分明就是来砸姐姐场子的!”边说着,她的手出其不意的伸向我,狠狠的将我头上那绑发髻的绸带一把扯下来。这一手实在不胜防,满头青丝瞬时披泻而下,我惊的不知所以,四下顿时唏嘘,“原来是个女的。”“这是哪个楼的姑娘,怎么都没见过……”
三哥见状,心中生出怒意,拍案而起,“大胆,放肆!”话音刚落,舞台边就冒出七八名手拿棍棒的护院朝我们这儿跑过来。我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为中年妇人,花枝招展的,上来便拽我胳膊,“姑娘,我们可是素来无冤无仇啊,不知你是听谁使唤,来砸玉梨姑娘的场,这不是往我们醉花楼脸上吐吐沫嘛。罢了,我也不跟你计较,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妈妈这正缺角儿呢。”回头便跟那帮护院打手大喝,“愣着干嘛,还不给我拿人!”
三哥见状,忙将我拉至身后护着,另一只手已摸向腰间的软剑,却被我拉扯住,“傻呀你,一个人打那么多人,累不累,闹大了我就完蛋了,还不快跑!”
我一边往三哥身后躲,一边取下身上的钱袋,抓出一把散碎银两往护院过来的方向扔去,“好多钱啊,快抢咯!”可以白捡的钱,谁不想要,看西洋景的客人们顿时来了兴致,起身扑着去捡银两,我赶忙又撒了两把,小院内被这些起哄捡钱的人弄得一片混乱。我趁势拉着三哥转身就逃。进来时抱怨座位不好,离舞台太远,现在这位子却是离门最近的,大迈三五步,便已逃出醉花楼。
我不敢停歇,一路狂奔,影洲虽然白日里繁华,可这天一黑,路上行人甚少,连个可以遮挡我俩的身影也没有,只听身后追喝声不断,像是快要赶上来的样子,我心里有点急,眼见前方有一小巷,便忙拉着三哥头也不回的拐进去,接连拐了四五个岔口,身后脚步声才渐小了,此时再回头看,我去!我拉的哪里是三哥?竟是前日里被我强行借马的那位公子……
“怎么是你?你跟着我干嘛?”我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将他的手腕甩开。
“这就奇了,分明是你拉着我跑,怎么还怪我?”他脸不红心不跳的对答,然后笑嘻嘻的问,“你认识我?我们见过?”
我这才想起自己此时易了容,他应该不晓得我是谁,这才放下心来。巷口传来人语声:“往这里找找!”我见边上人家门前摆着个超大的藤编箩筐,赶紧将箩筐反卡在我俩身上。箩筐塞一个人应很宽敞,如今勉强塞了两个,空间十分局促,我和他挤挤挨挨蹲着,能闻得见他身上的兰汤香气,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这让我十分脸红。他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其实不用跑的,以我的武艺,对付几个护院绰绰有余。”我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他早干嘛去了,可嘴却闭的紧紧,还抬手将他的嘴也捂了。好容易等护院掉头走掉,周围久久没了动静,我才放心的长吁一口气,从箩筐里钻出来,拍掉头发上的尘土,伸了已经麻痹的胳膊腿,又赶紧给三哥发了信号。回忆起来,这是我做郡主以来,最悲催的一次经历,这是我绝不会和任何人提起的小秘密!
我从藤框上扯了一段细枝当做发簪,将长发挽起,回头却见被我误拉的男子看着我笑,帅帅的脸一副意味深长模样。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披头散发的人吗?”我虽然语气不善,但他倒没生气,笑嘻嘻的指指自己的脸,“姑娘,你的面具掉了。”
我一抹脸,果然,想是刚才出汗又用衣袖擦脸,人皮面具被擦坏了,我这一抹脸,轻轻松松擦掉下大半来,我抑郁的腹诽三哥这次给我的面具质量太差,那边却听他笑着说,“我说是谁,居然认得我,原来是你!”
“谁认得你,你认错人了。”我赶紧转身往巷口走,却被他扯住衣袖,再回头,却见他对着我行了个端正的礼,“在下李念之,与姑娘也算有缘,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三哥终于带着马赶了来,他与我走散,心急如焚,这会儿恼怒异常,劈头盖脸给我好一顿骂。我自知理亏,没敢还嘴,垂头丧气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李念之见我要走,忙快走至我面前,想要拦我一拦,却被满脸怒容的三哥挡住。我可不想和他再生瓜葛,对他一抱拳,“江湖儿女,没什么正经的名号,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有缘江湖再见!”然后利落的骑马溜掉。江湖再见,呸啊,再也不要见!
可是,可是,可是……我们果真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