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初到京都,有各色人事需要打点张罗,府里的、朝中的、亲友间的,二哥和阿爹忙着应酬,虽日日也都跟我聊上几句,但大多时候不见人影,倒是先前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哥陪我最多。他每日都要来给我诊脉,然后和我下盘棋,聊会儿天。我和三哥的友谊再次提档升级。
说起我的三哥安子启,那真是个长长的故事,三天三夜也未必讲的完。且不说他的江湖经历,就是身世这一段,也是曲折蜿蜒的很。凡世家大族,都有不可告人之隐秘,而我们家,三哥就是那个“隐秘”。而他之所以会是那个“隐秘”,多少还与我有些关系。
三哥和其他两个哥哥不同,他是姨娘乐菱所生,家里唯一的庶出孩子。而乐菱姨娘原是阿娘陪嫁的贴身女侍。彼时哈图入侵,阿爹在前线受了点风寒,阿娘担心军中皆是男子,对阿爹的饮食起居照顾起来难免不够妥帖,而自己有孕在身不便前往伺疾,于是就让乐菱带着药食衣物前往军营探病,照料阿爹。结果战事了结,阿爹回来便纳了乐菱为妾,不久便生下三哥。阿爹另辟府院让其居住,至三哥到了该启蒙的年岁,为方便读书,他们母子才又搬了回来。乐菱姨娘一向乖巧,也很能干,回府后不再做粗役,仍在阿娘身边伺候,帮着阿娘理家,三哥与两个哥哥也相处甚好,兄友弟恭,一派和睦。这样的光景,一直延续到我十一岁的那场祸事。
那年,前太子遇刺,与他同行的六皇子李彧也受了重伤,朝中诸事繁乱,阿爹被急诏进京,我因担心李彧,便闹着前往探望。阿爹忙完公差,提前回了云西,我则多留了些时日,而与我同来的三哥自然要留下照顾我。谁曾想,我们从京都回云西的路上,遇到歹人,安家32人,除我不知所踪,只有三哥和他的贴身小厮意外活了下来。
据说出事当夜,三哥为了哄我,去驿馆外的林子里捉萤火虫。那日乌云沉沉,因要捉的是萤火虫,自然不能带灯,林子里岔道极多,三哥捉够了虫子,却迷了路,等摸回驿馆,远远便听见驿馆里传出砍杀之声,不久即成一片火海。那时的三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未曾经过大事,本想冲进去救人,但被年岁稍长的小厮捂着嘴拉着躲了起来,待到贼人走后,三哥除了疯魔似的去寻我的尸首,对惨祸已无能为力。
也不晓得三哥是带着何种心情回的家,反正回去之后,便被乐菱姨娘捆着拖进祠堂,打的奄奄一息。那时三哥才晓得自己的身世。他其实并不是阿爹的亲生儿子,他的生父原是阿爹手下一名将领,名叫林远。林远和乐菱姨娘是同乡,同为安王府办差事,故而熟识,他对乐菱颇为照顾,两人有了私情后,林将军本想趁哈图战事攒点军功,以方便开口跟阿爹阿娘提亲,没曾想,此去便是永别。战场上兵刃相见是怎样的激烈场景,事后已说不清楚,阿爹只道,关键时刻是林远推了他一把,为他挡了一箭。中箭的部位虽不致命,但那箭分明是有算计的,上面涂了毒,林远被抬回军营时,已是苟延残喘。临终前,林远将自己与乐菱的私情向阿爹和盘托出,乐菱己有了身孕,如今他命不久矣,不仅保不住乐菱名节更担心腹中的孩子没个活路,因此求阿爹看在往日情分上予以宽恕照顾。林远对阿爹有恩,阿爹自然将此事应了,林远便合眼去了。
阿爹与阿娘商议过后,觉得也只有将乐菱纳为妾氏,方能堵上悠悠众口里的闲言碎语,保他们母子周全,待孩子长大,再寻个缘由,让其认祖归宗。乐菱姨娘与阿娘自幼相伴长大,情谊非比寻常,阿娘觉得乐菱全然不必背着她与林远将军私下结交,倘若早些告知她的心意,阿娘定会为她做主,让她风风光光嫁人,也不至于孩子不能随父姓林。阿娘心里对这份情谊很有些失望,但也能体谅乐菱姨娘的苦处。乐菱是个老实人,为人婢女,实在没有脸皮为自己筹谋婚事。待怨气过去,她们便又和好如初。
可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让乐菱姨娘和三哥的处境变的十分尴尬。大哥激愤之时曾质问三哥,“若是你的亲生妹子,你可会不顾她的死活,任她曝尸荒野?”乐菱姨娘也哭着质问三哥,“你把瑞熙丢下,你却活着,你怎么好意思活着,你怎么能活着?”乐菱姨娘觉得对不起阿娘,早年她与人私相授受,已是背主,安府对她们母子有庇护之恩,如今遇上祸事,三哥却没能与安家上下共患难,对此她觉得很羞愧。被还算理智的阿娘拦着,三哥才没被活活打死。乐菱姨娘一边心疼儿子,一边愧疚对不起主上,当晚就扯了白绫悬了梁,幸好发现的早,才捡回性命。
如今,这场祸事三言两语便能带过,可当初,安家三十口人葬身火海,连具完整的尸身都不曾留下,这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对安王府来说,它又掀起了怎样的惊涛波澜?细细描述,怕是罄竹难书!我想,那时的三哥一定伤心难过至极。他不曾想到自己叫了十多年的父亲,竟不是生父,他也想不到,自己逃过一劫活下来,竟算不得幸运。他的自保,被母亲视为耻辱,也是众人眼中的卑劣与懦弱。可他究竟何错之有呢?
待能下地,三哥留了封信,离开了王府。
那个时候,三哥才有机会在信里将当晚情状和心中所疑仔仔细细说个清楚。据说,他再次进驿馆时,驿馆已是废墟,毫无生气,他按方位找到已坍塌的我的房间,里面确实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因是趴伏在地,贴近地面的皮肤未被完全烧焦,他特查验胸口,并没见着胎记。事关名节,他当日没敢当众多说。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因由,阿娘始终不信我已经死了。
三哥还说,他躲在外头时,看见窗上映着砍杀的影子,对方出手又狠又准,一刀下去安家的侍卫便身首异处。安家以武立身,侍卫的武艺虽不及江湖高手,但也非普通毛贼可比。三哥回忆当日觉得,那绝非普通的劫掠,根本就是一场残忍的屠戮。但无论如何,那时的自己确实是害怕的。他自幼在军营厮混,受安家栽培良多,关键时候竟如此贪生怕死,他对自己也很是自责,觉得实在无颜继续留在安王府。
总之,三哥离家出走了。
此后他如何被药王谷所救,如何在药王谷立足,习得医术和毒术,又如何成为药王谷的传人,三哥不愿多谈。若不是当日我伤病过重,生无可恋,三哥偶尔露个一星半点跟我比惨,激发我的求生欲,这些过往故事,我也是无从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