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把手拢在嘴上,扬起脸来朝船上大声呼叫。
俺不在乎船上是啥人,只想趁其尚未远行,跟船上的人唠唠话。
俺实在孤独的太久了,有时憋闷难耐,对着自己的影子都能说上半天。
至于说了什么,其实连俺自己都不知道。
没有经历过海上生活的人,很难理解俺的处境,即便能理解也一定没有俺这么深刻。
尽管风大浪急,船也高得出奇,俺还是能听出船上传来急促的奔跑声和说话声。
俺相信自己的声音也一定能够上达,被船上的人听到。
大船急速朝前驶去,翻起的浪花把俺打得精湿。
任凭俺喊破了喉咙,船上竟似没有一点反应。
俺有点急了,刚好一股巨浪涌来,把俺和小筏子高高托起——
俺疾提一口气,带着小筏子凌空一掠、转体三百六,居然神奇地飞越船舷落在甲板上。
奇怪的是,俺这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竟没有惊动任何人——甲板上的人可真不少呢!
这些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戴着一模一样的帽子,腰间扎着一模一样的皮带,手里端着一模一样的武器。
要不是高矮胖瘦不一,真像一个人似的!
他们手里的武器有一个细长的筒子,一无红缨二无枪尖,可俺本能感觉到必是种可怕的家伙。
后来俺才知道,这东西叫做“长枪”。
桨手们自然没持枪,他们保持着一致的动作正奋力划船。
船头还蹲着尊大家伙:一个又长又粗的大筒子斜斜指向天空!
有人正打开筒子的后盖,另两人抬着一颗沉甸甸、状如花生米般的东西费力填进去。
”干得不错,孩子们,待会儿叫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一个腰间佩剑、长着大胡子的高个子大声说道。
在他领子上绣着两颗星星,帽子上也比别人多了枚弯月型的徽章,显然是这群人的头目。
船舷上有许多城垛式的缺口,他指挥大家把长枪架在缺口上,密切注视着外面的动向。
甲板很宽阔,旗帜在上空高高飘扬。
桅杆高高耸立着,铁锚及缆绳堆在舵轮旁,一个矮胖子正吹着口哨在掌舵。
他歪戴着帽子,满脸络腮胡子,神情倒是很悠闲。
俺看得出他们是在追击什么人,除了矮胖子,每个人都很严肃紧张。
长枪架上缺口之前各自”咔啦咔啦”拉开枪栓,往枪膛里压入也是花生米般的东西。
自然此”花生米”比彼”花生米”小多了,惟形状大致相似。
满船几十号人竟没有一个搭理俺,他们各就各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来临前的特殊气氛。
——犹如猎手对猎物的敏感,这种气氛只有真正的战士才能感受得到。
按说此时此刻他们理应更敏锐才是,战船上突然凭空多了个外人,早就一拥而上把俺干掉了!
事实上俺也早防着这手,甫一上船立即溜到矮胖子身后,伺机观察其动静。
——莫非俺隐身了不成?
这种想法在早些时候自然没有,可近来突然获得的能力让俺有了某种莫名的自信。
这种自信或许有些盲目,却是真实的,此时俺唯一需要确认的就是这种想法是否真实。
俺伸手朝矮胖子肩头一拍,屏住呼吸瞪眼瞧着他,就看他回头能不能发现俺……
让人惊奇的是,他既没有反应,俺的手也像是拍在了虚空里。
俺用另一只手又试了试,结果还是一样,俺感到头皮开始发麻。
俺是碰到鬼了,还是俺本来就是个鬼?
俺飞身蹦到他面前,两眼瞪圆了瞅着他,也不再屏住呼吸。
谁知矮胖子还是没反应,口中兀自吹着口哨,两手打着舵轮,脸上的悠闲的神情教俺心生恼意——
太瞧不起俺了吧,你这厮!
俺中指一扣拇指,立时赏他一个”脑瓜蹦儿”。
俺这“脑瓜蹦儿”用过无数次,弹谁都是”崩崩”作响,可此时又如弹到虚空里——不,是无声无息弹进他脑袋里!
谁知他还是没反应,甚至还咧嘴笑笑,抬起一只手臂敬礼说:
”放心吧,船长,有我老莫掌舵,天塌下来都没毛事!”
他说完,那个头目也说了句啥,有人在附和着哈哈大笑。
俺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彻底晕菜了。
什么情况?莫非俺遇到的是……
老寿星岂非说过,在大海里有时会遇到……鬼船!
俺呆立片刻,突然挥拳打出去,拳头竟从矮胖子后心穿出去!
老莫口哨照吹,俺却站不住了,急转身来到船长面前,伸手就去扯他的大胡子。
船长的反应跟老莫一样,俺又去摘他腰上的佩剑——
明明就在眼前,可抓在手里的竟是一团空气!
俺双手握拳,挥舞着冲他大吼,俺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直响,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
俺一屁股坐到甲板上,这下彻底清楚了:这艘船正是一艘鬼船,船上所有的人都是鬼魂!
俺在鬼船上,正跟一群幽灵混在一起。
俺是唯一的活人,而他们曾经也是一群活着的人!
俺站起来,故意从船长身体里钻出去,蹦到那些手持长枪的战士堆里,摸摸这个拍拍那个,揪着他们的耳朵大声说话。
可惜俺干俺的,人家干人家的,彼此互不相扰。
大家同处一条船,却是待在两个世界里。
俺穿过他们时如过虚空,他们穿过俺时如若无物;俺和他们同时说话也毫不相涉,这种感觉当真奇妙之极。
俺本想爬上旗杆,伸手一摸方才惊觉这只是一道幻影!
俺盘算着要从甲板沿梯而下,去他们的寝室瞧瞧,可又有种莫名的不安,总觉得一下去就上不来似的。
毕竟这是一艘鬼船,到处都鬼气森森,让你不得不小心翼翼,随时随地防范一手。
不知何时海上起了浓雾,非但没被海风吹散,反倒以极快的速度吞没了鬼船。
雾很浓,浓得化都化不开。
鬼船上的幽灵们这露一只手,那露一张脸,显得支离破碎恐怖之极。
没有人再说话,甚至连咳嗽声都没有,所有人都高度戒备如临大敌,只有那面金黄镶边的太阳旗“扑猎猎”迎风翻卷。
刚才只顾了用眼瞅,直到此时,俺才嗅到船上有一股发霉的腐朽味道。
这个味道跟大海的咸腥气味掺在一起,说不出的古怪刺鼻教人反胃。
俺捏着鼻子跟在船长身边,看他如何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