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头，虞白持伞相送柳如是，沿着十里洛水烟柳长街渐向西行，沿途天黑雨冷，风吹飘零，虽不少处有通明灯火，酒家喧哗，但越发稀疏的人流，还是令这夜里缺了几分往日的阜盛与热闹。
空荡街道，两人并肩而行，各自心情都有将要离别时的低落，不愿路程太短，时间太急，所以越走越慢，权且当做散心，说着些关于天下关于中州的奇闻轶事，最后谈起将来修为有成时，仗剑红尘天下，以我清流，荡尽世间不平事的最初理念。烦躁心绪逐渐平定，二人心情越发好了许多。也渐将放开离别不舍，言笑晏晏中，天地仿佛一清如许。
清清秀秀，眉眼如黛的姑娘，生长于山水乡间，好似天生带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味，不同于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不同于冰雪聪明、玲珑剔透，又娇蛮淘气的虞白小妹。在虞白眼中，柳如是从来不同，从来独一无二。也许有时她是那般端庄娴雅，可有时又似男孩一般，蹦蹦跳跳，欢快轻盈，玩野了心。
柳如是左手背着，勾着自己右手手腕，轻轻踮起脚尖，笑着对虞白说道：
“阿白，记得我们一起弄的那个竹惊鹿麽。我们还在庭院中心挖好了很浅的池塘，然后用石子铺平。”
虞白陡然想起曾经种种，想起自己那时，为了说服柳如是，与她说了好多好话，应许了许多不平等条约，方才请得动她于先生那儿得到开工动土的允准。也记得自己曾与玉无邪相互在对方身上抹泥巴，发动诸多同窗好友一起开凿沟渠。
“爹爹以前总说我们浪费大好时光，不干正经事。”
“不过，阿白你不知道，等那从竹林里的小溪引流清泉过来后，爹爹虽然脸皮薄，嘴上不说，可每天晚上吃完饭，总喜欢在院子里纳凉读书，还说：惊鹿声声远，流水悟禅心。虽然说一个儒士得了禅心，不伦不类的，但我想爹爹肯定很喜欢这个的。”
“所以，等我去了苍渺宗，我会在暮筱峰上，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流水惊鹿。我还会酿一些桂花酒，等秋水煎茶时节的时候，我会等你和爹爹一起来看我。”
虞白神色微怔，仿佛一株渐将发芽的枯木，虽呆头呆脑好似笨鹅，却也从来老实。
“嗯，我会来的，无论如何，一定会来的。”
看着柳如是脸上绽放的笑容，似春天粉红的桃花，沾点着清晨的晶莹露水，在阳光下，极尽轻柔，很美。垂下目光，又抬起脑袋的虞白不禁问道：
“桂花酒？如是，你会酿这个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柳如是转身朝他嫣然一笑，翦水秋瞳，却摇头不答，倒退着向前，为了不使她淋到雨，虞白只得压下疑惑，快步走近撑伞。冷风吹开柳如是衣摆与漆黑及腰长发，身形竟是这般似羽轻盈。
其实，苍云城里的习俗，女子嫁人时，除了请福气齐全的老人，为新娘开面升眉，绞去脸上绒毛，剪齐鬓角额发之外，还需备下女儿第一声啼哭时，老父酿好女儿红。只是柳如是与她父亲，背井离乡，不知能否归去，以往是否有酿酒也不甚清楚，但自柳如是懂事时，柳清便教她酿下初秋的桂花酒，用釉色极美的瓷器，仔细装坛封口深埋在后院桂花树下，偶尔上去踏几脚。
回头望一望，头扎红绳穿新衣，眉眼儿似柳叶弯，一天比一天来得明媚。
走过洛水大街，沿桥弯街道左偏，继续向前，进入东西平安长街，再往前方几步不远处，就是西临与长安横竖两条长街交错的十字路口了。
虞白看到那个岔口，在黑色里看到了熟悉的两道人影，正是虞璟、虞瑜两个双胞胎兄弟，远远的便听他们交谈的声音传来。
凝神仔细听来，只听一个变声期的破嗓子声音响起：
“该死的王八羔子臭道士！别让小爷找到你，要不然你不得好死，不是把你剥光衣服，鬼甲缚在东门城墙，供万人欣赏，便是一脚把你踢进粪坑淹死，千载万世当个屎壳郎！再不然就往你肚子里塞虫，让你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吃掉。。。”
满脸无奈的虞瑜听着一脸愤懑恼怒的虞璟似倒豆子一般，大段大段地吐出不带重复的恶毒诅咒话，着实有些头疼，但看他白蜡树皮一般的脸庞与绿油油的头发，好似树妖成了精化了人形。想笑，却又不得不忍着，生怕地图炮转移方向，对自己胡乱开炮。
原来，三四日之前，下了课的虞璟虞瑜兄弟二人，在苍云城闲逛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长相俊雅，谈吐不凡的年轻道士，一番闲谈之下，被年轻道人沧桑不凡的经历，渊博的捣蛋知识所折服，差点当场便拜了把子。最后，那道士便开始向二人兜售天下独一无二戏弄人的丹药与符箓。
二人被勾起兴致，脑袋一热，花光身上的零花钱，买了三张发黄极旧被折成三角的符箓，一番演练，便开始在学堂之上，对着先生柳清发难了起来。
只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符箓的后遗症会是这般大，结印强行解除符箓道术之后，身体居然变成这般树妖模样。虽然凭着自己有限的术法见识，明白这符箓上所绘乃是温吞的木系术法，并不伤人。但如今这番鸟样，让虞璟心中着实不痛快，非要找到那道人报仇才是，可他们已然在这城中晃荡了许久，愣是没有半点线索，这越发悲愤恼火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有些幸灾乐祸，却压下心绪变化的虞瑜知晓虞璟心中所想，赶紧顺着他心意，一脸严肃的开口说道：
“没错，那破落户肯定是个江湖骗子，只怕连正式的度牒都是假的，下次我见到他，肯定甩他大嘴巴子。不过，哥，抓到假道士后，个人觉得海老逆缚比较靠谱些，你不觉得这个捆绑法，一丝不挂地挂在城墙上，面朝云渺大河，白日遛鸟，随风轻荡细雨，最最能激发出一个人的羞耻心麽？”
看着嬉皮笑脸的虞瑜一脸你懂的表情，虞璟发臭的脸色一摆，伸出右手敲他脑袋，却因身体硬化，被虞瑜轻松躲过。冷哼一声，虞璟将油纸伞往肩上一靠，不大爽快道：
“我不懂你说什么。”
“离我远点，你熏到我了，我可不想被你带坏。”
虞瑜笑嘻嘻，眯起眼睛，向前几步，又挤了回来，把油纸伞往自己脑袋上方挪一挪。
“哥，你和我还论谁跟谁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再说，我这不也是从哥哥你珍藏的春华秋苑图里瞧来的嘛。”
“弟弟我还小，还很纯洁，不懂这些，只是照本宣科，照葫芦画这瓢罢了。你可不准这样诬赖我。”
虞璟脸色一僵，紧紧皱着眉头，一手把油纸伞拉回来，一手推开虞瑜，大声恼怒说道：
“你还知道春华秋苑图是我的麽。你要是再敢碰我宝贝，看我不剁你爪子！”
身形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淤泥污水里虞瑜，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又眨眼间嬉笑了起来，凄冷的风吹开冻人的雨水，淋湿他鬓发衣裳，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虽说兄弟二人从来极为顽劣，会游水摸鱼，会弹弓打鸟，喜欢招惹书呆子柳清和虞白，修行也是不差。常常与江湖草莽人物多有来往，心性阔达不拘一格，但同时也沾染了江湖人物恩怨分明的强硬个性，你与我有恩，我便涌泉报答，我与你有怨，便即刻分说明白。
同时二人又从来往的莽夫汉子身上学了不少东西，比如这禁书春华秋苑图，便是虞璟从一个江湖狗腿子身上交易而来。又比如这骂战功夫，也是从骂街泼妇身上学的几招，不说苍云城无敌手，便是苍云城有名的长舌毒妇，也能招架上好几招，不至于一溃千里。而其中一次最高的纪录，便是与百花巷的刘寡妇大战一个时辰，直到兄弟二人口鼻冒烟，方才悻悻败战而归。
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我有侠客剑仙之宏愿，怎么与小女子动武？当然得用她们最擅长的招式来击败她们，方才能显现出一份潇洒来。
于是重新定下心神的虞瑜，压下一瞬间涌起的怒意，梳拢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让这股寒意令自己稍稍冷静下来，逐渐进入往日平常没心没肺的状态。少年心大阔达是一方面，气坏了自己，平白给对手赢面，也是万般不可的，所以，诸般俗事不经心，嘻皮笑脸看人生，也是他人生自我约定的秩约之一。只是此种为人处事方式，最重心态性情，笑面虎是怎么也演不来精髓的。
此刻，虞瑜上前勾紧虞璟脖子，任凭脸色极臭的虞璟如何推搡自己胸口，虞瑜皆是无动于衷，只是涎皮赖脸着，又作恶狠狠状，道：
“虞璟啊虞璟，阿公有说喔，炼不出顶上三花，绝不准破身，泄了元阳。甚至连左右小五这个都不能。”
虞瑜将嘴巴靠近虞璟耳边，脸上颇有嘲弄神色，右手在腰腹身前，前后运动。
“你懂的吧。”
“你说，如果阿公知道，你偷偷藏着禁书。”
“我再告诉阿公，你和晚晴婢女秋香经常眉来眼去，明摆着勾搭上了。要不是弟弟我秉持正人君子之风，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又太善良了，不忍自己大哥堕入酒色泥潭，说不定哥哥他早就翻墙去敲秋香的门了！啧啧啧，好个咸猪手，都快摸上那小娘子的脸蛋了，阿公啊，你是没看到，我哥虞璟他笑得贼恶心人了，哈喇子都流了一地。。。”
虞璟脸色不变，也不再推搡他，显然并未在意虞瑜威胁，“切”的一声后，用鄙视的眼神瞧着虞瑜道：
“我愚蠢的弟弟呦，难不成你忘记了，书页上还留着你的鼻血？！”
“再说，只要我守宫砂不破，我和秋香眉来眼去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以后娶了她呗。这叫，窈窕淑女，未来剑仙好逑！”
“不过相比你和呆子白，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我可亲眼瞧见了，你和呆子白拉拉扯扯，就差连裤子都脱了，被我撞见后，你才匆匆忙忙满头大汗从呆子白房间跑出来，唉，这也怪呆子白从来不锁门，才让你这无耻厚颜之徒，有机可乘！只是可怜那呆子白，好不容易修了一身傻帽气，被你祸祸的干净！”
“别人家总说，我们兄弟俩总欺负呆子白，我那是真讨厌，你那叫啥？打是亲骂是爱？！”
虞瑜神色颇有些恼羞成怒，这火气，着实再难以压下来，毕竟嘴上说输了，一跺脚，溅射开一滩污水，怒气腾腾道：
“别再扯这些有的没的，来，虞璟，咱们今日就手下见真章，看看是你的绑缚二十三式厉害，还是我的加藤一指更胜一筹！”
“你赢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去向秋香告白，告诉她以后她就是我虞瑜的女人了，不准再和别的猪蹄挤眉弄眼！”
“我输了，就把呆子白送你暖床，安慰安慰你受伤心灵！”
“咋样？敢不敢？是男子汉就给我说敢！”
虞璟扭回脑袋，懒洋洋似乎毫不在意的道：
“滚到一边去。我与秋香已经相互看对了眼，你这第三者想插足，吃屁吧你！”
“算你运气好，来，小爷这一包臭屁刚好憋得紧，赶紧享用！”
说着，虞璟还把自己屁股对着虞瑜撅起，好似真要放出屁来。气得很了的虞瑜抬起左脚踢去，却被早有预料的虞璟闪开。
冷哼一声，口水战落了下风，心里又气得很，不痛快，虞瑜不想再和虞璟说话，只是与他相互往中心看不清伞面的油纸伞下挤来，好似都想把对方给挤出去淋雨一般，然而两人气力相近，谁也奈何不了谁，最后只能脸贴着脸，头顶着头，以着这极为怪异和别扭的姿势，经过虞白与柳如是身边，沿着长街往虞府走去。好像并未发现一旁旁观全程的二人，又或者说看见了，却并不在意，毕竟欺负虞白这事，早就屡见不鲜了，就像下雨天打儿子，闲着也是闲着。只是，柳如是一脸好奇，想要探个究竟，看看虞白与虞瑜之间，究竟有啥黑料内幕。虞白不得不一脸无奈地与她解释一切都是胡诌乱说，只是不幸又被战火波及而已。
此时二人已经接近苍云城西门，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十步宽的长安大街两边，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也有肉铺和医药门店。这雨不再那般轻柔，这风亦是冻人的紧。那摇曳的通明灯火，映出旗帜和牌匾，翘角与飞檐，将这夜色晕出朦胧亮光。模模糊糊，好似雨幕水画下的一烟墨色。
高大宏伟的城门下，几匹骆驼缓缓地向城内走来，这种动物中州从来没有，是宁州戈壁滩的特产，耐力惊人，性子又温和，商旅常用它作为运输的工具。在经过的时候，柳如是还好奇的上去摸了摸它们的湿漉毛发，虽然并不那么柔和温暖，更因为这雨水的原因，像个落汤鸡，但着实满足了少女旺盛的好奇心。
再近些的时候，虞白抬头瞧着西城楼上悬挂的琉璃花灯，看着映出的山水人物，花竹虫鸟等光影，仿佛梦于梦里，仙子舞于山林水中，虞白和柳如是的脚步便越发慢了起来。
在经过青石城墙，铁木城门那刻，远远的便瞧见数匹毛驴驮着空荡荡的板车，由车夫用马鞭驱赶着，冒着大雨，向着家里赶去。显然今日生意很好，早上负重累累的货物尽数卖了出去。
冷雨越发大了起来，天空之上隐约有着雷霆轰鸣。青石古路两旁，雨珠在漆黑瓦片上溅射，在雨水流淌的雨帘下，奏起自然之声音。
二人走在青石铺就的城外道路上，再往前去，经过巨大古树的树蔸旁，只有几户农家小院错落有序地分布在树丛中，几棵高树枝上有个鸦雀窝，看起来早已经雀去窝空。宽阔平整的打麦场上有几个石碾子，是用于秋收时脱粒用的，此时自然还闲置在那里。透过隐约的烛火光，猪圈里有几头猪，旁边的又似乎是鸡鸭圈，只是此时天色太黑，又没有鸡鸭声音传来，故而不知是否饲养了鸡鸭。
左偏转向苍茫古林里的石子小道，因为这里并无人家，除了雨水拍打新叶之声外，并未有生灵人声，故而寂静的很，也漆黑的很，纵使睁大双眼，也只能在浓浓黑色里瞧见不尽黑影。再加上袭人的冷风吹过，呜咽喑哑，刺骨冰寒，着实有些慑人。
归程再远终有尽头，在楼阁耸立正门处，虞白握紧手上探路长杆与油纸花伞，看着柳如是推开木门走进屋内，光与影将一切分割，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又在还未离去的虞白惊喜目光下，木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发梢上沾满了晶莹水珠。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白玉发簪，那清清秀秀的姑娘从台阶一步跨下，塞进呆木的虞白手心里，而后笑着后退至门前，重新关好了门扉。
少年认识这根白玉所造的玉簪，是柳如是母亲的遗物，她曾经还很小时，她母亲将这玉簪插进了柳如是发髻中，虽然她现在已经记得不太清那时的光景，忘记了那抱着自己的女子容貌，但还是能够体会那刻的温馨。柳如是曾告诉虞白，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
这根白玉簪子，似乎还蕴含着柳如是母亲与她之间的母女情谊，情谊之重自然不用多说，只是不知所措的虞白好似根木头。
借着头顶灯笼烛火光，虞白低头看着白玉簪子，簪子上有四个字，骨力清峭遒健而含和其外，便是未曾深研书法文墨的虞白，也觉得极为动人，兴许是先生柳清送与柳如是母亲的定情信物。
有女如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