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璧温柔地、非常温柔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一直盯着她看,盯着这个被外界称为“唐门双姝”的传奇女子看。
如果,我说如果,唐璧心生歹意,可就应了民谚“最毒妇人心”了,但是唐璧不会这么做,也不会这么笨。
“呆头鹅,你倒是说话呀。”
我一经提醒,心念电转。唐璧埋怨中带着一丝娇嗔,把我遣回洛阳时的光景。彼时,李惟春为护佑我命丧师徒镖局,是她不惜背叛唐门出手相救。巾帼不该有的刚毅和该有的温柔在她身上,都可以一览无余。
想到这里,刚要说话,突然有人接住话头:“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唐璧没好气道:“你就知道打诨!”
木板后面探出一个脑袋,鬼头鬼脑首鼠两端瞅瞅四周无人注意就刺溜一下钻了出来。他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见鬼,唐璧的车夫怎么在这里?老实说,我怀疑这小子不是她的车夫,可能是她的仆人。
唐璧嗔怪道:“郭小三,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不是叫你望风的吗?”
郭小三嘻嘻笑着说:“今夜王府特别安静,人也不多,八成在东湖看戏呢。”
唐璧对着郭小三鼻子一哼,却对我道:“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告诉他们真实原因,同时我也迫切地想了解他们为何也来冲霄楼。
我说:“这好像应该我问你吧,你怎么来这儿了?”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呀,”唐璧的温柔不见了,撅起嘴,“哼,大男子主义!”
我更正一下说法:“我是说你们。”
唐璧道:“还不是因为……”只说了半截,她就住了嘴。
“因为什么呀?”我心中对唐璧的半拉子话十分困惑——吊胃口。
唐璧的手指绞在了一起……我所认识的唐璧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一向落落大方的她何以变得扭捏无比?
郭小三看到这个情景,哼笑了一下,情绪转冷:“因为我们也不喜欢奸王,所以我们来捣乱。”
我问唐璧:“是这样么?”
唐璧白了我一眼:“是不是要你来管么?”
她招呼郭小三:“咱们走,让他一个人玩去。”
我急忙说:“别介,算我说错话了。你们有什么信息可以提供给我呀?”
唐璧冷冷道:“没有。”
郭小三却说:“你跟我来。”
我跟着郭小三,七转八弯,过了不知多少个门户,反正眼睛已经晃点得晕了。
豁然障碍物都解除了,“大裤衩子”尴尬地被我上下打量。冲霄楼像伸出来两条腿,扎着马步蹲在我们的上空。横亘在两条腿之上的是中间折弯的空中楼阁,像张开的一对翅膀。那便是“冲霄一羽”吧。
郭小三说:“我们所站的位置,就是主楼的北楼脚下。”
这岔开的两腿一个在北,便是北楼,一个在南,就是南楼喽,还有主楼后面的副楼,称为西楼。冲霄楼由这三楼构成。
楼腿下有台基,像托盘托着姑娘的玉足。台基到地面是一级一级的石阶。中间还隔着丹墀。拾级的丹墀之上,分别有狮、虎、龙、象四个石兽驼定宝瓶,护住四角。楼外壁上刻成方块,一块一块摆布的格局好像丹墀桂墀格。
看来这楼的修建与紫微斗数有莫大关联。
尽管说得很神奇,但襄阳的草民给它的外号却是“大裤衩”,很不雅听。
唐璧并没有走,也跟在后面。我知道她说的是气话。
“怎么进去?”
郭小三说:“你要进去?”
我点了点头:“是呀,不进去我来干什么!”
郭小三默了半晌,作了个手势道:“那请吧。”他语气轻佻,我读不懂他是诓我还是消遣我,但既然来了,就不能半途而废。我不信邪,硬着头皮准备上楼。
唐璧在后面叫住我:“你疯了!”她三步并两步追上我,勾住我的胳膊。
“站住,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好为别人着想。”
我诧异道:“谁不惜命……怎么了?”
唐璧说:“我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我知道凡是擅自进去过的外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这楼真就那么可怕?”
郭小三道:“你不信可以试试啊,我也很好奇,不过我还比较理智。”
唐璧瞪了郭小三一眼:“小三,你也是的,消遣他干嘛。”
“我知道此楼机关重重,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来闯,”我慢慢吸了一口气,“如果每个人都畏葸不前,恐惧它的传说,就无法驱散这心头的乌云了。”
唐璧说:“你的勇气可嘉,但你要学会等待。现在时机未到,任何盲动都会导致自取灭亡。”
我固执道:“试试才知道。”
唐璧杏眼一横,急红了腮帮,嗔怒道:“你这人……”她没有接着往下讲,而是微叹道,“哎,说你什么好呢?秋云那孩子可比你懂事多了。”
秋云!?卢秋云,我到襄阳半个月了,还没有空找他呢。现在忽然从唐璧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猛然省身。白玉堂的遗嘱里可是要我好好抚养他成人,将来继承卢老校尉的家业。
此番来襄阳的使命有一件就是带走卢秋云。
“秋云,他在哪里?”
唐璧说:“有必要告诉你吗,你是他什么人?”
我没耐心跟她打哑谜了,捏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撼。
“快说,他在哪里?”
唐璧努力地甩开我的手:“放开,你弄疼我了……”她的眼睛中喷出怒火。
我被她一数落,镇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放开手,还帮她理了理衣领。
“对不起。”
她一掌拍开我的手:“拿开!难怪卢秋云说你……”
我身子忍不住一动,踏步上前:“他说我什么?”
郭小三一指我,说:“欸,又激动了不是?”
唐璧却对他说:“就你话多!”又对着心急火燎的我说:“卢秋云说你跟白玉堂是兄弟。”
“哦……”
“他叫白玉堂五叔,管你叫七叔。”
叫我七叔?我有些开心呢,这孩子还蛮懂事的,在外面认我叔叔。突然我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七叔?公孙先生是他大叔,韩校尉是他二叔,徐校尉是他三叔,蒋校尉是他四叔,白玉堂是他五叔,那六叔是谁?
谁抢到了我的前面?我很不服气。没道理。实在是没道理。
“谁是他六叔?”
唐璧莞尔道:“奇怪,你是他叔叔,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
“我……”我张口结舌,被唐璧堵了个结实。
唐璧见我的窘样,大概不忍心,说了实话:“算了,告诉你吧,就是以前的京畿神捕,现在是襄阳‘八俊’的秦莫离。”
“秦莫离?外界都传秋云认贼作父,没想到他还认贼作叔。”
郭小三听了我的言论,立马反驳道:“别人我不敢说,秦莫离可是后起之秀中了不起的忠厚君子。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矮下身子屈膝投靠襄阳王,那是为了保护卢秋云。居然说他是贼?”
我本想回敬几句,但思之再三,考虑到秦莫离种种悖性的反常举动,也觉得郭小三说的有道理。这样解释起来就合理了。秦莫离怕卢秋云有闪失,所以在襄阳王府潜伏下来,表面上为王府办事,实际上暗中保护卢秋云。
唐璧也数落我道:“流言你也信!秋云并不是真心认襄阳王作父,只是权宜之计,他在找机会为白玉堂报仇。襄阳王也不是真心待他如子,不过借他的嘴套出紫微斗数的秘密。秋云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懂得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比你们这些空有匹夫之勇胸无点墨之计的大老爷们强多了。”
我脸上又红又白:“那秋、秋云在哪里?”
“我在这里。”
我循声望去,楼下并无旁人,再放眼一眺,南楼那边脚下一个处在变声期的少年低着嗓门朝我喊道。
南北楼相距也有百步,他能把我的话听得真切,可见耳力不在我之下。
我看了看少年,沉声问:“是秋云吗?”
“是我,七叔。”
我朝他招招手。卢秋云跳着格子步从南楼那边过来。待走到近前,我好好把他看了又看。
秋云粉扑扑的脸蛋已经长出了青涩的痘痘,唇上起了一层微髭,喉结雏形渐渐展现,身子也比我在长安见他的时候挺拔了。
我捶了捶他的胸口,他身子一动不动。
“好小子。”
卢秋云露出扇贝般的牙齿,笑了。旋即又掉落了硕大的眼泪。
是重逢的激动,还是悲喜交加的酸楚?